論標語口號

朱自清作品集

許多人討厭標語口號，筆者也是一個。可是從北伐到現(xiàn)在二十多年了，標語口號一直流行著；雖然小有盛衰，可是一直流行著。現(xiàn)在標語口號是顯然又盛起來了。這值得我們想想，為什么會如此呢？是一般人愛起哄嗎？還是標語口號的確有用，非用不可呢？

標語口號的辦法雖然是外來的，然而在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里也未嘗沒有根據(jù)。我們說“登高一呼，群山四應(yīng)”，說“大聲疾呼”，說“發(fā)聾振聵”，都指先知先覺或志士仁人而言，近代又說“喚醒人民”“喚起民眾”，更強調(diào)了人民或民眾。這里的“呼”和“喚”，正是一種口號，為的是“發(fā)聾振聵”，是“群山四應(yīng)”（這是一個比喻，就是眾人四應(yīng)），是人民的覺醒與起來。這“呼”和“喚”是一種領(lǐng)導(dǎo)作用，領(lǐng)導(dǎo)著人們行動，向著某一些目的。這是由上而下的。《孟子》引《尚書》的《湯誓篇》，說夏桀的時候，人民怨恨那暴政，喊出“時日害喪，予及汝皆亡！”孟子說“民欲與之皆亡”，是不錯的。用現(xiàn)在的話，就是“太陽啊，你滅亡罷！我們一塊兒滅亡罷！”這是反抗的口號，是由下而上的。

我們向來沒有“標語”這個名稱，但是有格言，有名言。格言常常用作修養(yǎng)的標準，就是為學(xué)與做人的標準，如“一寸光陰一寸金”（抗戰(zhàn)期中“一滴汽油一滴血”的標語就是套的這個調(diào)子）之類。“名言”這個名稱是筆者暫定的，指的是“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乃至“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這一類的話；這些話常常用作批評的標準，就是論人論事的標準。格言偏重個人的修養(yǎng)，名言的作用似乎廣泛些，所以另給加上這個“名言”的名目。格言也罷，名言也罷，作用其實都在指示人們行動，向著某一些目的。現(xiàn)在的標語也正是如此；格言常常寫來貼在墻上，更和標語近些。但是格言和名言似乎都只是由上而下的。封建時代在下的農(nóng)民地位是那么低，知識是那么淺，他們的話難得見于記載，更不必提入“格”和成“名”了，沒有他們的份兒，也是自然的。

然而先知先覺或志士仁人是寥寥可數(shù)的；就是近代，說清末罷，在做喚醒或喚起人民的工作的也還不算多。一方面格言名言都經(jīng)過相當(dāng)?shù)臅r間的淘汰，才見出分量，也就不會太多，更重要的是，這一切都拿一個個的人做對象。“群山四應(yīng)”是一個峰一個峰也就是一個人一個人在那兒應(yīng)，“喚醒”或“喚起”的，是一個個的人民或民眾的一個個人，總之還沒有明朗的集體的意念。現(xiàn)代標語口號卻以集體為主，集體的貼標語喊口號，拿更大的集體來做對象。不但要喚醒集體的人群或民眾起來行動，并且要幫助他們組織起來。標語口號往往就是這種集體運動的綱領(lǐng)。集體的力量漸漸發(fā)展，廣大的下層民眾也漸漸有了地位。標語口號有些是代他們說的，也未嘗沒有他們自己說的。于是乎標語口號多起來了，也就不免濫起來了。

集體的力量的表現(xiàn)，往往不免騷動或動亂，足以打攪多少時間的平靜，而對于個人，這種力量又往往是一種壓迫，足以妨礙自由。知識分子一般是愛平靜愛自由的個人主義者，一時自然不容易接受這種表現(xiàn)，因此對目見耳聞的標語口號就不免厭煩起來。再說格言和名言是理智的結(jié)晶，作用在“漸”，標語口號多而且濫，以激動情感為主，作用在“頓”，跟所謂“登高一呼”“大聲疾呼”也許相近些。冷靜慣了的知識分子不免覺得這是起哄，這是叫囂，這是符咒，這是語文的魔術(shù)。然而這里正見出了標語口號的力量。人們要求生存，要求吃飯，怎么能單怪他們起哄或叫囂呢？“符咒”也罷，“魔術(shù)”也罷，只要有效，只要能以達到人們的要求，達成人們的目的，也未嘗不好。況且標語口號是有意義可解的，跟符咒和魔術(shù)的全憑迷信的究竟不同。古語說“口誅筆伐”，口和筆本來可以用來做戰(zhàn)斗的武器，標語口號正是戰(zhàn)斗的武器啊。

但是標語口號既然多而且濫，就不免落套子，就不免公式化，因此讓人們覺得沒分量，不值錢。公式化足以麻痹集體的力量，但是在集體的表現(xiàn)里，這也是不可免的。這個需要有經(jīng)驗的領(lǐng)導(dǎo)，有經(jīng)驗的宣傳家來指示、來幫助。標語口號雖然要激動情感，可是標語口號的提出和制造，不該只是情感的爆發(fā)，該讓理智控制著。標語口號要簡單直截，如“打倒軍閥”“打倒帝國主義”“抗戰(zhàn)到底”乃至現(xiàn)在流行的“我們要吃飯”等。這些還有一層好處，就是貼出也成，喊出也成。真簡截的標語口號，該都可以兩用。但是像“饑餓事大，讀書事小”這標語，雖然不宜于喊出，因為太文了，不夠直截，可是套了“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那句過了時的名言，一面諷刺了道學(xué)家，一面強調(diào)了饑餓的現(xiàn)實性，也足以讓知識分子大家仔細想想。

標語口號用在戰(zhàn)斗當(dāng)中，有現(xiàn)實性是必然的；但是由于認識的足夠與否，表達出來的現(xiàn)實性也有多有少。不過標語口號有些時候竟用來裝點門面，在當(dāng)事人隨意的寫寫叫叫，只圖個好看好聽。其實這種不由衷的語句，這種口是心非的呼聲，終于是不會有人去看去聽的；看了聽了也只是個討厭。古人說“修辭立其誠”，標語口號要發(fā)生領(lǐng)導(dǎo)群眾的作用，眾目所視，眾手所指，有一絲一毫的不誠都是遮掩不住的。大家最討厭的其實就是這種已經(jīng)失掉標語口號性的標語口號，卻往往連累了別種標語口號，也不分皂白的討厭起來，這是不公道的。我們這些知識分子現(xiàn)在雖然還未必能夠完全接受標語口號這辦法，但是標語口號有它們存在的理由，我們是該去求了解的。

《知識與生活》，194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