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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訪我狂疏》:奇文成就蘇軾的官運

          2025-07-15 11:50| 來源: 網絡整理| 查看: 265

          一 被誤會也是運氣

          大宋仁宗嘉祐元年是個多雨的年份,五月間,京師汴梁大雨不止,這個建在低洼處的繁華都城頓時告急,仁宗皇帝趙禎親下詔敕,百官出城督查河工,京師周圍動員二十萬百姓護堤堵水,可惜人力不能與天斗,大雨不止,河患無窮,堵不勝堵,終于在一天深夜蔡河決堤,洪水如猛獸出籠直撲城池,漫城而入,把一座蔡河水門淹了個無影無蹤,繼而由外城直犯內城,保康門、朱雀門淹得連城門洞子都看不見了,高頭街、甜水巷、界身巷、東榆林巷、棗家子巷、襪豄巷到處濁水橫流,大相國寺、興國寺都成了洪濤之中的“金山寺”,開封府、御史臺、馬軍衙門、進奏院、都亭驛、審計院、左藏庫全被水淹,就連朱雀門外的國子監(jiān)和筑有高臺的太廟也不能幸免,官僚吏役們顧不得身上的紗帽官袍,一個個扛袋執(zhí)锨滿頭大汗忙著堵水,可水勢洶洶一浪高過一浪,直沖到大內宮墻下才漸漸止住。

          也就一夜功夫,汴梁半城盡毀,大水沖壞民房萬余間,百姓們淌水乘舟四處躲避,城墻上到處擠滿災民,眼瞅著自家的房屋財富被洶涌而來的污水淹沒,嚎哭之聲驚天動地。

          這場大水災一直延續(xù)了兩個月,直到七月大雨才止。此時的汴梁城里已經看不見街巷市集,車馬行人也斷了蹤跡,只有無數小船穿行于腐臭的濁水之間,那些動歪腦筋想發(fā)一筆邪財的販子從四鄉(xiāng)八鎮(zhèn)駕舟而來,船上裝著成筐的饅頭沿街吆喝叫賣,一個饅頭要賣平時十倍的價錢。受困的災民離家雖只一步之遙,卻有家難歸,只能從隨身帶的小包袱里掏出錢來買幾個饅頭坐在屋頂上湊合啃兩口。雖然腳下處處皆水,這些人卻沒有一口凈水可吃,又有販子載著水桶叫賣“甜水”,一瓢水,硬是賣出一壺酒的價錢來。

          東京汴梁城,擁有百萬人口的當世第一繁華都會,號稱天下通衢,只因一場水患,竟淪落到如此丑惡不堪的境地,仁宗皇帝趙禎又羞又氣,立刻命宰相富弼、文彥博覲見,對這兩位老先生不好當面責備,只是酸言冷語說了幾句,兩位宰相羞赧而退,立刻叫來開封府相關辦事人等好一頓申斥,嚇得府尹推官魂飛魄散,回到衙門就把書辦差役喚到堂前指著鼻子叫罵,命他們舍下身家立刻出去堵口抽水!同時官庫大開,幾十萬貫銅錢頓時派發(fā)下去,四縣招募人伕,幾天就召集了十多萬人,筑壩的,抽水的,開挖明溝引渠排水的,整固要緊衙門和著名寺廟的,從蔡河邊直到大內皇城的城墻根下到處人聲鼎沸,鬧作一團。

          對于汴京水患仁宗皇帝深自厭惡,雖然不出宮門,卻是一日三問。催逼之下,連遭申斥的重臣們不等積水排凈,已經奏報陛下,只說大水已退。仁宗皇帝這才松了口氣。

          這天入夜之后仁宗皇帝處置完國事,忽然想起遭了大災的汴京百姓,就在太監(jiān)攙扶下登上禁城的城墻,想看一看繁華的汴京夜市恢復到何種程度。哪知上城一看,御街、南街、東街、西街、曹門街、高頭街、馬行街、楊橋街到處空寂無聲,瓦肆之內無數曲館青樓已經開了門,燈火輝煌,往日揮金擲玉縱情聲色的人潮卻無影無蹤,滿街艷麗的燈影只照見一汪腐臭的污水,微風吹過,紅影搖曳,濁水微漾,金鱗赤火在水面上閃閃爍爍,好像一條垂死的黑龍在仁宗腳下卷曲掙扎,黑暗中隱約傳來百姓的哀哭,正是這病龍無力的呻吟。

          這片燈火輝煌的慘淡街市正是大宋王朝的縮影。一方面,太祖、太宗、真宗、仁宗四代圣天子寬仁厚德的統(tǒng)治在中原大地上造就了一個人文薈萃、錦繡無邊的盛世,可在盛世繁華掩蓋下,大宋王朝先天的痼疾早已漸漸發(fā)作。

          自開國以來,宋朝歷代皇帝吸取了唐朝藩鎮(zhèn)割據釀成大禍的教訓,收軍權、收政權、收事權、收宰相權,把天下權力都集中到皇帝一人手里。仍然疑心重重,不信武將、不信宰相、不信百姓、不信軍隊,于是朝廷中宰相、參知政事、知制誥多頭并存,牽制糾纏,地方上知府、通判各領事權,相互掣肘,軍隊里武將位下,文官在上,專以文官制武將。到這個地步尤嫌不足,又鼓勵官員們風聞奏事,捕風捉影互相攻訐,借機把朝野官員謫來貶去,讓他們坐不穩(wěn)官位,不能培植勢力;各地兵馬也時時調動,軍士將領疲于奔命,弄得兵不識將,將不知兵,軍力羸弱,屢戰(zhàn)屢敗。

          官員互相監(jiān)視,武將被文臣壓制,朝野官職泛濫,衙門效率低下;北有遼國虎視,西有西夏犯邊,戰(zhàn)事連連,大宋朝廷不得不向遼國和西夏交納歲幣,用錢買一個不安分的和平;國內經濟號稱繁榮,單是稅收一項,官庫歲入竟達一億貫以上,比大唐開元盛世還要多出兩倍!卻只夠勉強應付開銷,地方稍有歉收,朝廷度支就入不敷出,虧欠的銀錢只能變成苛捐雜稅,最后都著落在百姓們身上,于是民間越發(fā)困苦,草民斷了活路,揭竿造反時有發(fā)生,仁宗皇帝雖然英明仁厚,是位天人共贊四夷尊崇的明君圣主,可面對歷代積累的弊政困局,也是一籌莫展。

          想到此,仁宗皇帝面對一城腐水,不覺潸然淚下。

          不管怎么說,大宋王朝畢竟是銅澆社稷,鐵打江山,汴京也仍然是舉世第一富裕大城,一場水患肆虐數月終歸退去了,于是市集重開,瓦肆重興,御街上照樣人來車往,大相國寺仍然香火鼎盛,官員富戶們回到家里,把淤泥收拾干凈,硬木家具擦拭一新,過得仍然是錦衣玉食的富貴日子,也就一個月光景,天下人已經把這場水災淡忘了。

          仁宗嘉祐二年正是開科取士的年份。因為這是改元嘉祐以后的第一場進士大考,加之頭年那場大水讓皇帝心里郁結難消,所以對這次科舉異常重視,特下旨命禮部侍郎兼翰林侍讀學士歐陽修擔任知貢舉,主持這場進士大考,又命龍圖閣直學士梅公儀、翰林學士王禹玉、起居舍人知諫院范景仁、知制誥韓子華同權知禮部貢舉,協(xié)助歐陽修為國選士。

          歐陽修字永叔,自號醉翁,宋仁宗天圣八年進士出身,至今已做了二十七年的官,與大宋朝其他官員一樣,歐陽永叔的官做得很不安穩(wěn),時常被皇帝調來貶去,糊里糊涂,今年不知明年在何處上任,可要說起文章,歐陽修早已是汴京文壇的泰斗。此公襟懷磊落,最能識人,一生提攜了無數名人大家,文彥博、韓琦、包拯、司馬光等名臣將相以及開理學先河的儒學宗師程灝、張載、呂大鈞等人都得歐陽修的扶助而成名,以至于在仁宗年間一提“歐陽永叔”天下讀書人無不景仰,都以成為醉翁的座上客為榮。

          早在歐陽修還沒做官以前就感覺到天下承平日久,世風漸漸奢侈頹廢,學者不求真才實學,專好空談。做官以后經的事多了,見識也長了,對讀書人這不務實的毛病感知尤深。眼看一半讀書人專以歌頌仁宗皇帝盛世承平為能事,文章中滿篇都是吹牛拍馬歌功頌德,找不到一句有用的話,另一半讀書人卻把心思全用到修辭上去了,寫出來的文章穿鑿附會,堆砌辭藻,或迂腐難懂、或俗不可耐。如此文風只能養(yǎng)出敗類,對國家實在沒有好處。于是提出文章應以復古為上,以雄健樸實為優(yōu),這個思路一提出,天下人一半不能理解,另一半暗暗贊嘆。

          這贊嘆的人中就有仁宗皇帝趙禎。

          嘉祐二年這場科舉,仁宗專點歐陽修為主考官,究其原因是仁宗皇帝專以“賢臣政治”為治國法寶,近十年來,由于文章氣節(jié)改變,虛浮風氣漫延,入仕為官的學子多是無才無德之輩,朝廷官員中賢臣已老,新人又無才能,竟出現了青黃不接的現象,所以特命歐陽修為國選賢。歐陽修也明白圣上的心思,特意舉薦與他齊名文壇的一代文章領袖國子監(jiān)直講梅堯臣同入試院,使本科的正副考官增至六人。又私下與五位副考官商定:本科以務實為上,凡文辭虛滑、雕琢詭異、艱澀難懂、空洞無物的文章一律不用。

          轉眼已經到了大考之期,貢院的中門大開,雅樂聲中,各地來京應試的舉子魚貫而入,先到大成至圣先師像前行禮,又在正堂石階下陳設香案,考生們列隊上前拜見考官,歐陽修、梅堯臣等六位考官也在堂前微笑著向考生還禮,既而考生依所持號牌進入號房,房中一條案,一短榻,案上除文房四寶外另備熱茶一壺,粗杯一只,短榻上有簡單的鋪蓋供考生休息,條案前懸燈一盞,監(jiān)考官員順著甬道往來查看,考生們凝視屏息認真答卷,整個貢院鴉雀無聲。

          如此一連三日,考生們各自完成了考題,共計詩一首,賦一首,論一篇,策五道,紛紛起身交卷,執(zhí)事官把考卷仔細彌封,不見考生姓名,只留一個排號,然后捧著考卷送進內堂,五位副主考各依所分管的場屋接了卷子,開始閱卷。

          一個多時辰后,先是分管有聲場屋的王禹玉取中一卷,捧到中堂給歐陽修看,接著韓子華也選中一張考卷遞了進來。歐陽修拿起卷子還沒看,梅堯臣一溜小跑地進來,把一張考卷擺在歐陽修面前,嘴里連說:“奇文,奇文!”

          聽梅堯臣叫得熱鬧,歐陽修忙拿過這張卷來看,卻是一道《刑賞忠厚之至論》,上面寫的是:“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之際,何其愛民之深,憂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長者之道也。有一善,從面賞之,又從而詠歌嗟嘆之,所以樂其始而勉其終。有一不善,從而罰之,又從而哀矜懲創(chuàng)之,所以棄其舊而開其新。故其吁俞之聲歡休慘戚,見于虞、夏、商、周之書。成、康既沒,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猶命其臣呂侯,而告之以祥刑。其言憂而不傷,威而不怒,慈愛而能斷,惻然有哀憐無辜之心,故孔子猶有取焉。

          《傳》曰:‘賞疑從與,所以廣思也;罰疑從去,所以慎刑也。’當堯之時,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執(zhí)法之堅,而樂堯用刑之寬。四岳曰:‘鯀可用。’堯曰:‘不可!鯀方命圯族。’既而曰:‘試之。’何堯之不聽皋陶殺人,而從四岳之用鯀也?然則圣人之意,蓋亦可見矣。”

          看了這篇文章,歐陽修一時目瞪口呆。

          從“安史之亂”到大宋王朝立國,這其間中華上國遭遇兩百年兵劫涂炭,國家分崩離析,百姓如同豬狗,天下人口銳減,四疆邊患叢生,中原文明空前衰落,雖然宋太祖雄才偉略夷平四海,重新建立起強大的中央王朝,可歷經殘?zhí)莆宕鷥砂倌攴e貧積弱,疆土損失過半,邊境險要盡失,西北強敵虎視,中原頹勢已成,要想挽回局面必須長時間修養(yǎng)生息。所以太祖、太宗、真宗、仁宗四代天子一向善待文臣,恩賞百姓,與民休息,經過百年苦心經營,大宋終于從空前貧困衰敗一躍而為空前繁榮富足。

          善待文臣,輕徭薄賦,厚賞慎罰,與民休息,這是大宋王朝立國的國策。今年這場科舉以《刑賞忠厚之至》為策論題目,也是要強調這一國策。眼前這篇策論文章從《左傳》中取“賞疑從與,罰疑從去”八個字,意思是說:賞賜之時有疑惑,仍然賞賜;懲罰之時有懷疑,就不要懲罰。僅這八個字,竟將國家的根本國策講了個簡明扼要,一語中的。

          大宋立國一百年,國策始終未曾改變,卻沒有一個讀書人能給國家的大政方針定個調子。想不到嘉祐二年一場科舉,考卷上竟出現了這八個字!好像一個亮堂堂的“口號”,把大宋百年國策說得清晰明白,扎扎實實!此人虧得只是位考生,若是大臣,只要在奏章中把“賞疑從與,罰疑從去”八個字寫進去,仁宗皇帝看了非當場升他一個“知制誥”不可!

          讀罷文章歐陽修又驚又喜,也不猶豫,立刻用紅筆在試卷上批了“取中”二字,回過頭來又把文章讀了一遍,心里忽然生出個想法:這難道是曾鞏的卷子?

          曾鞏是江南西路建昌軍南豐縣人,此公自幼記憶超群,過目不忘,十幾歲就以文章名動一方。二十歲進京入太學,正好拜在歐陽修門下,成了醉翁的入室弟子之一。歐陽修對曾鞏的文章倍加贊嘆,認為門下學生沒人能和他比,而曾鞏的文風也以雄奇豪邁著稱,尤其擅長策論。今年歐陽修親自主持大考,曾鞏也來參加考試,眼前這條高明的策論是不是出自曾鞏之手?

          歐陽修不但有領袖文壇的才氣,更有一雙識人的慧眼,看著眼前這雄逸精辟的奇文,越品味越覺得這文章的作者必是曾鞏。

          剛才歐陽修已經打算把這篇文章取為第一名,可轉念一想,天下人都知道曾鞏是他歐陽永叔的學生,現在自己做了主考官,倒把門下弟子取為第一名,那些同科考試卻不能登龍門的考生知道了,必有一幫小人出來嚼舌根。歐陽修是個磊落之人,不怕別人誹謗,可謠言一旦傳開對曾鞏的仕途非常不利,萬一朝堂上有什么爭端,這個“包庇賄考”的謠言就會一次次被政敵翻出來,成了打擊曾鞏的一塊硬石頭。

          曾鞏是個能做大事的人才,做大事的人就不能有把柄給別人抓,今天振筆一揮讓曾鞏拔了頭籌,日后倒成了麻煩。不如讓一個名次,取為第二,曾鞏照樣入仕,別人也不能在這件事上說三道四了。

          想到此,歐陽修把這份考卷珍而重之地放在一邊。待閱卷已畢,排名次時就把另一篇優(yōu)異的文章取了頭名,將這篇奇文列為第二名。

          歐陽修是文壇巨擎,辨識文章的功夫極精深,心里認定是曾鞏的文章,便有九成把握。哪知名次排定以后將要發(fā)出紅榜了,執(zhí)事官員當著六任考官的面用小刀逐一挑開彌封,高聲唱出學子之名:兩浙路明州府鄞縣學子袁轂袁容直高居榜首;成都路眉州府眉山學子蘇軾蘇子瞻名列第二。

          到這時歐陽修才恍然明白,那篇因為文辭豪邁析理透徹被自己誤認為是學生曾鞏所寫的考卷,卻是蜀中學子蘇軾做的。

          曾鞏是歐陽修的學生,若試卷是他的,歐陽修不把他取為第一,既有磨礫激勵的意思,又是為曾鞏避嫌,曾鞏對自己的老師也不會有什么意見。可眉山蘇軾與歐陽修素昧平生,本來高居榜首,卻被主考大人存一已之見,硬是貶了人家一頭!想到這里,歐陽修心里著實不安。

          好在進士大考并不限于考場上的策論文章,考中的學子們還要接受殿試,最終名次由皇帝欽點,所以紅榜上的名次說要緊也要緊,說不重要也不重要。但歐陽修因為一時誤會貶低了蘇軾,總歸不好意思,正想著如何補救,執(zhí)事官又當著眾人的面唱出“成都府路眉州府眉山縣蘇轍蘇子由”的名字來。

          蘇軾,字子瞻;蘇轍,字子由。看兩人名字一為軾,是車之轅,一為轍,是車之跡;再看他們的字,先瞻之,后由之,也是前后相因,顯然是一對親兄弟。

          科舉大考非同小可,多少學子皓首窮經數十年也不能高中,兄弟二人同來赴試,一起高中,已經稀罕,加上兄長蘇軾文章奇?zhèn)ィ谷】祝艿芴K轍緊隨其后,文章亦屬驚世駭俗,更是奇中之奇。到這時歐陽修忽然想了起來,一拍腦門兒說了句:“這是眉山蘇老泉的兩個兒子吧?怪不得!”

          提起眉山蘇老泉,又是一位文壇俊杰。

          蘇老泉本名蘇洵,字明允,蜀中眉山人,為人性情剛烈,脾氣執(zhí)拗,年輕時不學文不習武,成天只知斗雞走狗游蕩生事,別人都當他是個下流坯子,瞧不上蘇洵,卻有一位做過大理寺丞的致仕官員程文應慧眼獨具,覺得蘇洵有與眾不同之處,竟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這個浪蕩子。而蘇洵成家之后依然不務正業(yè),日子越過越窮,程氏夫人卻和父親一樣,始終認定丈夫是個非同尋常的人物,一句也不責備他,眼看日子艱難,這位千金小姐就放下身段做些紗線生意貼補家用。

          見夫人如此賢惠蘇洵心里不安,回思往事,忽然徹悟!就在二十五歲這年與早前的酒肉朋友斷了來往,回到家里閉門讀書,對夫人許諾定要考個官兒來做。哪知苦讀兩年進京赴試,竟然名落孫山。

          若是旁人,二十五歲才知道用功已經有些遲了,科考落第更是頹喪。可蘇洵真是與眾不同,受挫之后反而振作起來,把從前的文稿詩詞一把火燒盡,從此閉門不出,專心苦讀,整整六年,天下人已忘了還有“蘇洵”這個人了,蘇洵卻忽然脫穎而出!再做文章,下筆雄壯俊偉如江河奔涌、星辰耀然,看過蘇洵文章的人無不賓服。不幾年功夫,半個大宋朝都知道蜀中出了一位文章錦繡的“蘇老泉”。

          自二十五歲恍然大悟,到二十七歲閉門苦讀,三十多歲出關結交文友,一夜間名動川中,蘇洵用自己的文章告訴天下人,岳父、賢妻沒有錯看他這個人才。可蘇洵那剛烈古怪的脾氣卻絲毫未改,認為以自己的才華實在沒必要和學子們一樣去考什么科舉,于是離蜀進京,想直接得一個官職。可是做官哪有這么簡單?鉆營幾年沒有結果。最后蘇洵被老朋友勸著哄著好歹又參加了一次“茂材異等試”,這并不是正式科舉,而是朝廷專為山野遺賢準備的特殊考試,本以為自己的才華必然一試即中,哪知又一次名落孫山。

          科舉,一半靠才華,一半靠運氣。蘇洵的才華早就夠了,可運氣差著一籌,這次又未考中,氣急敗壞,從此不再應考,而是游歷四方,結交朋友,增長閱歷,名氣越來越大,終于引得成都知府張方平上奏朝廷,舉薦蘇洵出來做官,哪知舉薦狀遞上去后杳無音訊。于是張方平勸蘇洵直入汴梁拜見朝廷重臣,讓這些高官大僚看一看蘇洵的驚世文章,知道天下有這么一號賢才。

          以蘇洵的才華,若得重臣舉薦,自然躍過龍門。于是蘇老泉變賣產業(yè)湊了一筆盤纏直奔汴梁而來。這次他不是孤身進京,身邊還帶著兩個兒子,年已二十二歲的蘇軾,年方十八歲的蘇轍。

          蘇洵這一輩子是再也不肯考試了,可他的兩個兒子還是要走科舉之路的。只不過他們能否高中,這時還不敢說。

          蘇洵果然時運不濟,父子三人上京的時候正趕上京師那場大水,汴梁城里滿城腐臭,繁華盡失,百姓流離失所,皇帝震怒不已,滿朝官員或是急火攻心,或是垂頭喪氣。在這種時候蘇洵帶著成都知府張方平的薦書進京求官,先托了關系把文章送到宰相富弼府上,數日不得回音,無奈只得放下架子托人去打聽,人家告訴他:宰相對蘇洵的文章不以為然……

          沒辦法,蘇洵只好又寫了個帖子,帶著幾篇策論拜訪禮部侍郎歐陽修。

          一見蘇洵的文章,素以提攜后輩著稱的歐陽修擊節(jié)贊嘆,立刻上奏朝廷推薦蘇洵。得了這個鼓舞,蘇洵又寫了幾篇文章送到宰相文彥博門上,再寫了論時政的文章遞給樞密使韓琦,哪知這幾篇文章對時政批評過多,惹得兩個大人物挺不高興,看在歐陽修的面子上沒有責備蘇洵,可若說舉薦蘇洵,這兩位大人誰也不肯。

          有道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蘇洵苦讀二十年,成績斐然,積多年名望挾十載文章進京求官,雖得歐陽修青睞,卻被富弼、韓琦、文彥博等名臣冷落,以至天下聞名的大才子連個九品小官也無著落,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年方二十二歲,一個年僅十八,初入考場,竟然雙雙高中了。

          特立獨行的蘇洵一輩子要強,想憑著本事求個官兒卻難如登天。倒是他的兩個兒子少年早達,后來都成了朝廷重臣。可反觀蘇軾兄弟一生的仕途坎坷,又不得不說,若論文章,三蘇各有千秋;若論經歷,求官者有求官的酸澀,做官者有做官的委屈。說到底只是四個字:何苦來哉?

          想起蘇軾竟是蘇老泉的兒子,歐陽修心里更覺過意不去了。

          早先蘇洵到他門上拜訪,歐陽修立刻四處推薦,可惜舉薦了半天也沒給蘇洵攬得出頭的機會。現在蘇洵的兒子文章如此奇?zhèn)ィ瑓s被自己無意間壓了一頭!若說對不住蘇洵也就算了,要是連他兒子都對不住,那就真有些不合適了。

          想到這兒,歐陽修心里暗暗拿定主意要把蘇老泉的兩個兒子捧上一捧。等考試已畢,紅榜已發(fā),在皇帝面前交卸了差事,又隔一日,就在家里擺宴,專請當朝宰相文彥博、富弼和執(zhí)掌軍權的樞密使韓琦赴宴。

          歐陽修在汴京人脈極廣,人緣又好,文彥博、韓琦與他都是至交,欣然答應,偏偏富弼正忙著迎接遼國使臣,脫不開身,婉言相辭。歐陽修覺得富弼不到宴席的排場就嫌不足,特意將酒宴推遲五日,再三相約,富弼這才勉強答應。

          請到這幾位大人物歐陽修十分高興,忙命手下到興國寺去約請?zhí)K氏兄弟。

          開封興國寺是太宗皇帝于太平興國元年下旨敕造的禪院,規(guī)模僅次于大相國寺,山門前掛著太宗皇帝手書金匾,文武官員須于十丈外下轎步行。寺中下設三十六禪院,方廣幾百畝,僧徒數千人,以大雄寶殿內十丈高的釋迦牟尼金身塑像和寺中的九重琉璃塔著稱于世。這樣的大寺廟沒有來歷的施主根本找不到住處,可蘇洵卻有緣法,以詩文與興國寺內一位執(zhí)事僧德香大和尚相識,于是在如山叢林中尋得兩間僻靜的僧房,又專有一個名叫惠汶的小沙彌在旁照看,要茶用飯都很方便。

          歐陽修的家仆到寺里的時候正好被德香長老遇上,問清是來訪蘇軾兄弟的,忙引著他到蘇軾房里,這仆人對蘇軾說歐陽修在府宴客,特邀蘇氏兄弟到會,蘇軾一聽樂得眉開眼笑,趕緊一連聲地答應。

          送走了客人,德香長老對蘇軾笑道:“貧僧早知你蘇家三人皆非池中之物,現在機緣終于到了。”

          蘇軾是個飛揚灑脫的人,平時愛開玩笑,現在心情極好,就對德香笑問:“大師說在下不是池中之物,那我是個什么?”

          德香看了蘇軾一眼,略想了想,收起笑容鄭重其事地說道:“施主其實是個‘池中物’。”

          德香說蘇軾“不是池中物”,指的是他過人的才學,這話好懂;忽然又說他“是個池中物”,蘇軾倒愣住了。

          德香把蘇軾看了一眼,面露微笑緩緩說道:“‘天下一方城,檻內無凈土’。施主本是一條金鱗鯉魚,搖頭擺尾氣勢非凡,以前十載寒窗,陋室為池;以后紫袍金帶,朝廷是池。從陋室入殿堂,如同是由此池躍入彼池,旁人都以為你從此化為真龍,其實細想想,此池、彼池相差不多,施主不可因此而生驕嗔之心。”

          蘇軾考場得意,又被歐陽修垂青,正在飄飄然的時候,忽然被德香長老說了一句,不由得心中凜然,半晌才問:“大師是說做官比寒窗苦讀更苦?”

          德香淡淡說道:“我剛才說了,‘檻內無凈土’!天下人食百樣米,穿百樣衣,做百樣事,可說來說去只有一個‘進’一個‘退’。退一步是窮苦,進一步是辛苦,細算都是一樣的。好比一條魚兒,總以為前頭就是龍門,‘潑啦啦’地盡力去跳,哪知跳過去一看,嘿嘿,原來只是由此池跳入了彼池,而此池、彼池亦無分別。所謂‘無常是苦’大概是這個道理吧。但在苦中還有一點樂,銜而游之,當見活水。”

          德香和尚說的是點化人的讖語。可惜蘇軾年輕識淺,不能明白“苦中一點樂”的意思,更不能悟到“銜而游之”的境界,只得冒問一句:“大師是說只要認準活水,一股勁兒游過去,就能跳出池塘歸入大海嗎?”

          蘇軾這話問得很糊涂,德香不由得笑了起來:“你說的‘大海’究竟是池塘還是大海?你說的‘跳出’究竟是跳出還是跳入?”

          德香大和尚這一問玄機太深,世上極少人能解透。聽了這一問,蘇軾又愣住了。

          見蘇軾在這里發(fā)呆,德香長老肚里暗笑。輕輕推他一把:“侍郎府那個大宴會等著你呢!還不快去換衣裳?”蘇軾這才想起,趕緊飛跑出去把好消息告訴弟弟蘇轍去了。

          看著蘇軾的背影,德香長老輕輕搖頭:“以入為出,以小為大,以苦為樂,以辱為喜……這條金鱗鯉魚好雖好,可惜,未免太華麗了些。”

          二 一句魯莽話,八年難升官

          初更時分,蘇軾與弟弟蘇轍換了一身體面的新衣戰(zhàn)戰(zhàn)兢兢來到禮部侍郎府,拜訪天下聞名的醉翁歐陽永叔。

          此時暮色剛剛褪盡,一輪新月皎然而升,侍郎府內輕風漾漾竹影搖搖,后花廳六扇兩人高的掐金刻絲透雕海棠穿枝楠木隔扇門大敞四開,花廳里擺著一張水磨大漆整雕花梨木八仙桌、八把楠木萬字紋四出頭官帽椅,富弼、文彥博、韓琦、歐陽修、梅堯臣五位大人正聚坐淺酌,談笑風生。月影下三名歌伎,兩個穿紅衣的一吹洞蕭一執(zhí)檀板,中間一名紫衣人疏眉細目,意興蕭索,左手執(zhí)紈扇,右手輕捻錦帶,口中唱道:

          “誰道閑情拋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

          梅落繁枝千萬片,猶自多情,學雪隨風轉。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無限。

          樓上春山寒四面,過盡征鴻,暮景煙深淺。一晌憑欄人不見,絞綃掩淚思量遍。”

          南唐詞人馮廷巳這首《鵲踏枝》本就清麗哀婉,柔若無骨,這歌伎偏又生得如嗔似病,唱得嚶嚀悱惻,真比竹影還要寒涼,比月光還要清冷,一曲唱罷,堂上幾位大人紛紛贊嘆,連剛進后院的蘇軾、蘇轍二人也忍不住鼓掌稱贊。

          坐在主位的歐陽修一眼看見蘇軾兩兄弟到了,忙起身招呼他們:“到這里來。”指著兩人對幾位大人介紹:“這是眉山蘇老泉的長子蘇軾,次子蘇轍,皆是難得一見的大才。”

          聽歐陽修如此推重這兩個年輕人,富弼、文彥博一起轉過頭來看。只見蘇軾、蘇轍二人都戴高士巾,穿著一模一樣的黑色交領大袖袍,腰間系著青絲帶,腰蹬黑布靴,衣服還算齊整,卻也平實無奇,兩人都是高挑身材,生得面目清秀,長眉細眼,顴骨略高,鼻梁挺拔,眉眼兒十分相似,一望而知是兩兄弟。只是二十二歲的蘇軾留了兩撇燕尾須,膚色較白,眉目間帶著些笑意;蘇轍膚色略深,神情于緊張中顯出幾絲嚴峻,這是兩人性格不同,兄長較隨和,弟弟執(zhí)拗些。

          也難怪蘇氏兄弟顯得拘謹,這兩個年輕人雖已算得川中名士,可見識今晚這樣的大場面進汴京還是頭一回。

          就在他們面前這張八仙桌上居然坐著兩位宰相、一位樞密使、一位侍郎、一位翰林學士。只見宰相富弼留了一副花白的山羊短須,面容富態(tài),眉目溫和,臉上掛著一絲恬淡的笑容。文彥博蓄一部濃密的長須,拂滿胸前,身材枯瘦,面相沉靜,不茍言笑。這兩位宰相身旁坐著統(tǒng)管大宋兵馬的樞密使韓琦,這位文武雙全威震西陲的名臣生得魁梧健悍,一張黑臉上長了個威風凜凜的獅子鼻,兩只虎目凌厲如電,不怒自威,雖然坐在兩位宰相身側,架勢卻扎得比宰相還大,略有盛氣凌人之感。禮部侍郎歐陽修五短身材,一張方正的臉盤,重眉細眼,隆鼻厚唇,在富弼身側相陪,笑容滿面。那位選中蘇軾考卷的國子監(jiān)直講梅堯臣雖是與歐陽修齊名的文壇泰斗,可在這張桌上只能敬陪末座了。

          在這幾位前輩跟前蘇軾、蘇轍本不配有座位,但歐陽修今天宴客本意是要提攜這兩個年輕人,特意在席上備了椅子讓他們坐。蘇軾兄弟哪見過這樣的陣勢,縮頭縮腦不敢坐,歐陽修只得連連安慰,坐在首席的富弼也笑著說:“子曰:‘后生可畏,安知來者不如今也?’我等老朽竊踞高位而已,兩位不必拘禮。”指著座位再三示意,蘇軾和蘇轍才大著膽子坐下。

          就在眾人寒暄時院里的紫衣歌伎又唱罷一曲,向堂上道個萬福翩然退去,這曲歌詞卻誰也沒聽清楚,而歌者已去,略覺掃興。富弼指著歐陽修對蘇軾笑道:“聽醉翁夸你才華了得,不知詞牌上的造詣如何?”

          當朝宰相面對面地問話,蘇軾心里一慌,想也沒想就脫口說道:“學生倒能做詩,可詞牌生疏,沒有什么像樣的作品。”

          蘇軾說得是實話。因為科舉只考詩、賦、策、論,蘇軾自幼家教甚嚴,一直就圍著這四條打轉兒,確實極少填詞。可要說“沒有作品”就有些過謙了。

          富弼問這話其實是遞個話題給蘇軾,而且問得是“詞牌上的造詣”,話頭兒設得挺寬。若有好詞句不妨當場念一首,必能博得眾人喜愛,就算不擅此道,哪怕只把剛才歌伎吟唱的那首《鵲踏枝》評論一番也好。哪知蘇軾頗為愚直,遞到面前的話題竟接不住!富弼神色間略有些不快。歐陽修忙在旁笑道:“詩言志,詞寫意,自古如此。你們都是年輕俊杰,志向高遠,所以只重詩不重詞,以后閱歷多了,或許兩者皆好。”

          歐陽修這話算是給蘇軾打了個圓場。于是眾人都把剛才的話題丟開,重新閑談起來。

          又說了一會兒話,歐陽修抓個空子回頭問蘇軾:“你對當下的時文有什么看法?”

          眼看歐陽修又把一個好話題遞了過來,蘇軾要是再抓不住就未免太笨了些。

          好在蜀人天性直爽,快言快語,最喜歡辯論,蘇軾年紀輕,為人全無城府,好辯論的天性比一般人更勝。現在歐陽修當眾問他,蘇軾頓時忘了兩位宰相和樞密使大人在座,只沖著歐陽修拱手笑道:“學生以為當今天子仁孝厚道,惠民利國,官員百姓皆以天子為榜樣,忠孝仁愛,天下敦睦,圣治無雙,自堯舜以下未見此盛世。然而反觀歷朝歷代,但凡盛世太平往往引發(fā)奢靡邪侈之風,富人炫耀財富,官員講究排場,但求一身享樂,不問百姓疾苦,學子空談玄虛,不尚實學,百姓唯知經營獲利,人心漸壞。所謂盛世如蜜,最易養(yǎng)癰,若不早治,久必潰爛。”

          蘇軾畢竟是個年輕人,要說他的思想比宰相、侍郎還要深刻,那就夸大了。可蘇軾這幾句話也說中了時弊要害,席上的幾位大人紛紛點頭。梅堯臣在旁問道:“依你之見,要破這時弊當從何處入手?”

          蘇軾低頭想了想:“學生聽說上古圣王要了解一個人的品行,只看他的言談舉止即可,若從言行之間看不出此人的品行,就讓他寫詩明志,但凡一首詩志向高遠,此人必是可用的君子,所謂:‘登山能賦,可以為大夫矣’。可見古人的胸懷是何等淳樸坦蕩。然而隨著時間流逝,人心越來越邪惡,世道漸漸腐壞,孔子就說:‘始吾于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可見春秋時的人心已不像圣王時代那樣淳樸,以至于孔子有此一嘆。到今天,人心更比春秋時代敗壞了十倍!單憑詩賦已經看不出一個人的心了,不得不在考試中加入策論,以‘論’來評議古人的是非,以‘策’來考察學子對時事的見解,于是策論文章成了讀書人進身的根本,讀書人也都在這上頭用功。然而教化衰落,人心不古,竟是控制不住的事,上古有《詩》、《書》、《禮》、《易》皆是宏篇大論,到秦漢還有文章可讀,至唐代,能把文章寫得古樸清奇的只剩一個韓愈,韓愈的弟子皇甫湜學韓文未成,仍有可觀,其后又有一個孫樵,自稱韓愈門下第四代弟子,文章學皇甫湜而不成,仍有清奇之處,自孫樵以后天下文章便一無可觀了。”

          聽了這話,堂上幾位大人相視而笑。

          蘇軾這個后生竟一蒿子打翻一船人!把唐代以后的文章全不承認了。這也是蘇軾才高志大,年輕氣盛,就沒想過堂上坐著歐陽修、富弼、文彥博、梅堯臣四位大人個個都是大宋朝的文章領袖!別人不說,難道歐陽修那名動天下的《豐樂亭記》、《醉翁亭記》都不值一讀嗎?

          然而機緣湊巧,時運當頭,蘇軾這幾句狂話正對了歐陽修的心思。

          大文豪歐陽修出身貧苦,四歲喪父,家里連買紙筆墨硯的錢都拿不出來,母親就把細沙鋪在地上,用蘆桿劃沙教他認字。年紀大些了仍然沒錢求學,只能撿別人扔掉的舊紙頭兒來讀,偶爾從廢紙堆里撿出一篇文章,卻是韓愈的《師說》,讀后如飲甘露,認定這才是寫文章的正路子,從此對韓愈崇拜有加,自己的文風也豁然一變而為雄奇樸實。

          如今歐陽修已是汴梁城里的文壇領袖,文章自成一派,早脫去了韓愈的影子,可對韓昌黎的崇敬絲毫未改。聽蘇軾如此盛贊韓愈歐陽修大喜,忍不住抬手在案上一拍,高聲道:“子瞻說得對!天下文章至韓愈而衰,我大宋人文教化廣布海內,唯有文章不盡人意!當今皇上有心提倡古文,重拾教化。子瞻能領會圣意,很好!”

          席間若論官職以宰相、樞密為高,可要論文章學問,文彥博、韓琦這些人還要叫歐陽修一聲“先生”。歐陽修如此贊賞蘇軾,這幾位也只有點頭微笑而已。

          聽歐陽修說當今皇上也有“復古”的意愿,蘇軾的信心更足了,忙又說道:“百姓為人處世皆以古圣先賢為表率,官員的氣節(jié)胸懷也以圣人文章為激勵,要治天下風氣必先端正文風。時下文風延續(xù)五代陋習,堆砌詞藻、華而不實,奇詭晦澀、萎靡媚俗,看似滿盤珠玉,其實空無一物。當今皇上早看出時文的弊端,有心提攜雄健樸直之士,罷去浮巧輕媚之文。然而士大夫錯解了陛下的意思,反而矯枉過正,并沒有認真去學古人的樸實渾厚,倒把功夫都用在了摳字眼兒上,專用冷僻怪異之典,追求文辭深奧古怪,弄得迂腐無趣,艱澀難懂,結果舊弊未去,新弊又成,問題越來越大,簡直不可收拾。”

          話說到這里,蘇軾腦子里忽然靈光一閃,起身拱手對歐陽修說:“學生聽說人無賢愚之分,所重者‘時運’二字,蘇某出身鄉(xiāng)野,不學時文,詞語甚樸,無所藻飾,竟被先生看重,實在慶幸之至。學生也知道老先生倡議復古,愿意追隨先生左右,尋兩漢文脈,得堯舜精神,復古尋源一振文風!”說著向席上各位前輩逐一拱手答謝。

          蘇軾這番話直指時下的文壇弊病,句句在理,甚而提出了以樸實豪放的復古文風改革時弊的建議,這個說法極合歐陽修的心意,席上眾人也都滿意。于是歐陽修指著蘇軾對賓客們說:“諸位看看,‘后生可畏’四字果然不假!我們這些人已經老了,也該避一避鋒芒,讓這些后生有個出人頭地的機會了。”

          歐陽修當著幾位大人物的面說出這話,是對蘇軾兄弟二人極高的贊譽了,蘇軾、蘇轍連忙起身道謝。

          到這時話也說得差不多了,下人捧上酒食,眾人邊吃邊說閑話。文彥博、富弼、韓琦三人言笑甚歡,歐陽修和梅堯臣也陪著幾位大人說話,不覺把蘇軾兄弟二人冷落在一邊。歐陽修見兩兄弟插不上話,就回身問蘇軾:“你那篇《刑賞忠厚之至論》中有一段話說:‘賞疑從與,所以廣恩也;罰疑從去,所以慎刑也。’極言賞之宜厚,罰之宜慎,正應當今皇上‘仁孝圣治’之道,寫得極好。”

          歐陽修今天是一心要在幾位大人面前提攜蘇軾的,就故意拿蘇軾科舉文章里的話說給大家聽,頓時引起幾位重臣的注意。文彥博點頭道:“‘賞疑從與,罰疑從去,’賞有顧慮仍然賞,罰有顧慮則不罰,厚賞以收人心,慎刑以防錯濫,嗯,果然是策論中之佳句,難得難得。”

          文彥博是個嚴肅刻板的人,如此贊揚蘇軾果然難得。蘇軾樂得臉上都笑開了花,忙起身致謝。

          見文彥博夸獎了蘇軾,歐陽修也很高興,又接著問:“記得文中還用了一個典故,說堯手下有位叫皋陶的法官,當時有人犯了罪,皋陶三次要殺他,堯帝卻三次赦免了他,這個典故我竟不知出自何處,可否見告?”

          歐陽修拿這個典故來問蘇軾,一則歐陽修確實不知其出處,二則也給蘇軾一個顯露學識的機會。蘇軾剛得了宰相的贊賞,正在興頭上,略想了想,微笑道:“此典出自《三國志·孔融傳》。”

          歐陽修與蘇軾這一問一答只有文彥博、梅堯臣聽在耳里,富弼和韓琦正在說話,卻沒細聽。現在蘇軾說他用的典故在《三國志》里,文彥博和梅堯臣都是一愣。這兩位都是大儒,經史子集無不通讀,《三國志》自然讀過,卻想不起《孔融傳》中有這樣一個典故。一時都沉吟不語。歐陽修忙替宰相問道:“《孔融傳》有此典故嗎?我怎么不記得?”

          蘇軾笑道:“《孔融傳》有記載,當年曹破袁紹之后,將袁紹之子袁熙的妻子賞給了曹丕,孔融知道后很不滿,就對曹說:‘當年武王伐紂,把紂王的妻子妲已賞給了周公旦。’曹忙問這個典故出自何書?孔融說:‘并無出處,只是拿今人的事推測古人的事,想當然罷了。’學生以為策論文章以時事為先,典故并不要緊,當今陛下寬仁厚愛,正如學生文章中說的:‘待天下以君子長者之道也。’皋陶是賢者,以執(zhí)法嚴明著稱,堯帝是圣王,以寬仁賢明著稱,所以學生也想當然地杜撰了一個典故,是為了應和文章而已。”

          蘇軾這一句話讓在座的人都吃了一驚,連正在說話的富弼和韓琦都停了下來,所有人都直愣愣地看著蘇軾。

          半晌,歐陽修拊掌笑道:“甚好,甚好!此子可謂善讀書、會用書,他日文章必能獨步天下!”梅堯臣也連連點頭,口中說:“有魄力,有魄力。”富弼也對梅堯臣笑道:“圣俞,蘇學士這篇文章我要讀一讀。”梅堯臣忙說:“我即刻抄錄一份送到老大人府上去。”

          一片稱贊聲中,只有樞密使韓琦微微撇嘴,暗暗搖頭。

          蘇軾年輕膽大,豪放不羈,可他的性格里有一點點浮夸。現在蘇學士隨便說了一句話,哪知竟闖了個禍。

          蘇軾《刑賞忠厚之至論》中所用的“皋陶三殺,堯帝三宥”之典其實出自《禮記·文王世子》,典故中提到的不是堯帝,而是周公旦。但蘇軾做策論文章時覺得堯帝年代更古,名聲更響,勝于周公,就擅自做了修改。也就因為他這一“改”使歐陽修不知典故的出處。現在歐陽修當面問他,蘇軾左右為難,若說自己擅改典故,只怕會惹大人不快,只得說了一句狂話,妄稱此典是他自己編造的。這個謊撒得很險,在座幾位大人中歐陽修、富弼、梅堯臣都沒識破,偏偏樞密使韓琦聽出了破綻,好在大人有大量,沒有當場點破。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印象很多時候憑的是主觀臆斷,而且一旦有了印象就不容易改變。蘇軾初次在達官顯貴面前展示才華,得到了歐陽修的認可,可他不經意間扯的一個謊卻給樞密使韓琦留下了年輕氣盛、浮躁不穩(wěn)的壞印象。

          就是這一個壞印象,竟把蘇學士的仕途耽誤了七八年。

          蘇軾兄弟二人從侍郎府回到興國寺,二更已盡,蘇軾的夫人王弗還在臥房里等著丈夫。

          蘇家在眉山有三戶世交,都住在距眉山五十里的青神縣。第一戶程家是當地巨富,程家的女兒嫁給了蘇洵,除生養(yǎng)蘇軾、蘇轍兄弟二人外,還有一個姐姐名叫八娘,嫁給舅父家的兒子程文才,不想八娘在程家的日子不順心,過門才一年就病逝了,蘇洵脾氣剛烈暴躁,認定程家虐待新婦,逼死了自己的女兒,因為這件事和程家徹底鬧翻了。

          除了程家之外蘇家在青神還有兩家世交,一是王家,一是陳家。王家是鄉(xiāng)紳,陳家是做官的,勢力財力比不上程家,卻在蘇家之上。這三家交情極深,經常走動,蘇軾十八歲那年,父親為他作主迎娶王家十五歲的小姐王弗為妻。

          蘇軾十來歲時就以文章出名,所以王弗出嫁的時候娘家姊妹們都羨慕她,以為蘇軾將來必做大官,嫁到蘇家準能享福,王弗也一心要做賢內助,幫助丈夫出人頭地。自從過了門,每日孝敬公婆,安排生計,從不讓蘇軾分心,又時時督促蘇軾讀書做文章,一天也不放松。

          有趣的是,蘇軾這人聰明起來無人可比,笨起來也是天下第一,跟王弗做了三年夫妻,一直以為夫人是個大字不識的鄉(xiāng)下女人,直到有一次在房里點燈讀《道德經》,王弗在旁邊做針線,把頭湊過來和他一起看書,蘇軾覺得煩,就說:“你又不識字,看什么?”

          蘇軾這傻話說得王弗又氣又笑,扔下針線把書往桌上一扣,從“道可道非常道”開始,一字一句把整本《道德經》背了下來。蘇軾大驚,又問五經四書,王弗無不通曉,歷代典故侃侃而談,蘇軾這才知道夫人的本事。

          蘇家父子三人都是一樣的脾氣,在外頭意氣昂揚說一不二,其實關起門來都是夫人主事,蘇老泉和他那兩位公子都是糊涂人外加甩手掌柜的,什么事也不管——就讓他管,他也管不好。

          現在蘇軾科舉高中第二名,又被歐陽修邀請參與“宰相宴”,實在是一生中要緊的關口,王弗在家坐等,急得如坐針氈,好容易把丈夫盼了回來,忙打熱水給他洗臉擦手,沏上熱茶捧到面前,把蘇軾服侍得像個皇帝,等他坐穩(wěn)了身子喝了一盞茶,這才細細問起酒宴上的事。

          蘇軾才氣雖高,卻是個豁達溫厚的君子,凡事頗能遷就。現在夫人問他,蘇軾也不嫌嘮叨麻煩,就把今天宴席上都有哪些人、說了哪些話都給夫人學了一遍,甚至把宰相大人的相貌衣飾都大概講了講。本以為夫人急火火地問他是圖個新鮮好奇,哪知王弗聽了這些話,又細想了想,緩緩說道:“我覺得你在宴會上有些話說得欠考慮。你說文章自韓愈之后便無可觀者,這話過了,在座的都是文壇前輩,聽了這些話難免不樂意。若說‘后輩皆不能與韓退之比肩’就好多了。另外歐陽大人問你策論中的典故出處,你不該說是自己編的……”

          對夫人這話蘇軾不以為然:“不說編的,讓我怎么說?”

          王弗伸手在丈夫額頭上戳了一把:“你在策論里引的是《周禮》中的典故,只不過改了人物,對不對?”

          夫人能識破蘇學士的謊,并不是她博覽群書,而是對丈夫關切倍至,把蘇學士科舉中那幾篇策論文章讀了好多遍,一字一句仔細查校這才得出的結果。

          被夫人一語道破,蘇軾不禁臉紅,嘴里強辯道:“既已改了人物,就是我的典故,有什么不對?”

          王弗知道丈夫身上有一股任性的孩子脾氣,也不跟他爭,只說:“你在考場上擅改典故也不算大錯,可你當著幾位大人的面說謊就不妥,人家能做這么大的官,難道沒學問嗎?”這種時候你可以說:“我這個典故是從古人故事中引申出來的,只是借用堯帝之名。’這樣含糊一說,別人不深究就算了,若深究起來,你說的也是實話。現在你說是自己編的,人家一旦識破瞎話會認為你淺薄,以后怎么器重你?”

          蘇軾在宴席上答話的時候又激動又慌張,有些話果然說得不妥當,現在被夫人一提,自己也有了感覺,一時沒有說話。

          見丈夫還肯聽勸,王弗又說:“在長輩面前說話要留心,不玩笑,不急躁,不揶揄,寧肯少說十句話,不能多說一個字。就算同輩之間開玩笑也不要涉及時政,不提閨閣內宅,不言腥惡丑怪之物,否則一句隨便的話卻惹對方記恨,最得不償失。你現在考中進士,即將被朝廷委以重任,這些事都應該多留意。”

          蘇軾生性爽直,性情詼諧,言語隨意,這是人的天性,很難改。現在夫人說他,蘇軾不以為然,笑著說:“做人如飲酒,不論酒量大小,喝得高興就好。像你這么計較有什么意思?”

          王弗是個聰明人,知道勸人的話說一句是箴言,兩句叫勸,三句就成了嘮叨,四句惹人厭煩,勸到第五句就打起來了……所以適可而止,不再說這個,故意忙東忙西,且讓蘇軾自己想一想,這才又問他:“過幾天就要參加殿試,聽說殿試最難,紅榜題名的進士每三人就黜落一名,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你準備得怎么樣了?”

          宋代取士的規(guī)矩十分嚴格,前有場屋筆試,后有殿試欽點。場屋取士數百人,發(fā)出紅榜,再經殿試之后,又要淘汰一大批。所以下場考中的學子絲毫不敢松懈,個個拼命用功,等著應付殿試這一關。

          可蘇軾仗著自己的才氣,并不把殿試當一回事,笑道:“進士大考,真本事都在‘場屋’里,下場專考一論五策,絲毫馬虎不得。殿試只是走過場,陛下親自出題,不過一詩,一賦,一論,當場答卷,考的是個急智,我那‘落筆千言,倚馬可待’的本事你還不知道嗎?”

          聽了這話王弗暗暗皺眉,可見丈夫在興頭兒上,知道若掃了他的興,恐怕一句勸也聽不進了,就順著他的話頭兒笑著說:“知道你文章寫得好!就這么點兒本事到處吹!”先把蘇軾像孩子一樣哄了哄,這才說到正題,“我覺得場屋和殿試是兩回事,不能同日而語。場屋的考官都是文壇宿將,他們取士看的是文章的內容,文章只要真好,自能入這些前輩的法眼,所以場屋這一‘戰(zhàn)’對你來說好打。可殿試的時候上殿的進士有幾百人,答卷的時間又短,閱卷又快,最后遞到陛下手里,大概每張試卷只看一兩眼就丟開了,若這一兩眼看不到精彩處,再好的卷子也可能隨手擲下,你說是不是?”

          夫人這話倒對,蘇軾不得不點頭。

          王弗又說:“皇帝雖然高高在上,到底也是個人,總有些話是他愛聽的,有些話是他不愛聽的。當今陛下是位直追堯舜的圣主明君,天下莫不稱頌,而皇上之明就在于仁愛敦厚,所以你殿試的時候應該抓住‘仁厚’兩個字做文章,多講些好話,討皇上高興。”

          王弗話還沒說完,蘇軾已經笑了起來:“你這是讓我拍皇帝的馬屁?”

          王弗笑著說,“拍馬屁又如何?皇帝的馬屁不是一般人配拍的,我倒想拍,拍得到嗎?”

          這話倒把蘇軾逗笑了,半天又說:“做大臣的還是要進些忠言才好。”

          王弗白了蘇軾一眼,故意問他:“你現在做大臣了嗎?”

          這一問蘇軾卻無法回答。

          見把丈夫問住了,王弗又把語氣放緩:“我看過大儒張載的一篇文章,說皇帝好比一家之主,大臣是皇帝的管家,主人有錯管家是要勸的,可必須先當上管家才有勸人的資格。如今你只是個老百姓,知道朝廷里的事嗎?最多是道聽途說,如果策論中胡亂指摘,恐怕說不到要害處,又或者本末顛倒,無中生有,只能惹陛下不高興。所以殿試的時候馬屁是要拍的。”

          王弗的話也在理,只是這些話蘇軾不愛聽,沉著臉不說話。

          王弗見慣了丈夫的嘴臉,也不以為意,又說:“馬屁人人喜歡,可全篇都是這些話也不行,既是策論,總要有些實際的東西才好。當今皇上為人寬厚,可也有人說陛下用法過寬,造成吏治敗壞,官場庸暗。”說到這里故意抬起頭來笑瞇瞇地問蘇軾,“你以前不是說過有什么‘三冗’的嗎?都是什么?”

          蘇軾忙說:“時下議論,都說朝廷冗官、冗兵、冗費三樁時弊為患最深。”

          其實“冗官、冗兵、冗費”三種時弊在大宋朝由來已久,王弗望夫成龍,一向關心時政,這些事都知道。可王弗知道男人最吃捧,好面子,想勸住丈夫不能一味嘮叨,一定要邊勸邊捧才見效果。就不動聲色把丈夫捧了一把,蘇軾果然來了興頭兒。

          見丈夫臉上有了喜色,王弗笑瞇瞇地說:“還是你的腦子好使,就是這三件事。可咱們只些老百姓,究竟朝廷如何冗官、冗費畢竟知之不詳,若策論題目與此相關,不妨稍微點提一下,也算是個勸諫。但細處不可明言,以免駭人聽聞。”

          蘇軾這個人性子急,脾氣直,夫人勸他頌揚皇帝,他不甘愿,現在夫人讓他在時政弊端方面略作勸諫,這倒合蘇軾的胃口,低頭沉思起來。

          王弗夫人是個“馴夫”的高手,知道自己說十句話男人能聽進去六句,已經很不錯了,多余的話一句不說,服侍丈夫早早休息了。

          三 完美的榜眼

          且說蘇軾、蘇轍兄弟二人從歐陽修府上赴宴歸來,又閉門苦讀七日,嘉祐二年三月初七宮里傳出旨意,命所有新科進士于初八日卯時入宮接受殿試。

          殿試是決定學子命運的時刻,任何人都不敢稍有疏忽。接旨以后,兄弟二人早早休息,第二天寅時剛到就被喚醒,洗漱更衣,薄飲飽食,準備停當,早早趕到禁城外的東角樓下,只見三百六十名考生已經到齊,黑壓壓一大片,每個人心里都是又緊張又期待,見面無言,就算早先認識的,也只是拱手微笑而已。

          卯時剛到,三位緋衣紗帽的禮部官員從左掖門走出來,當場點名無誤,這才引著眾人沿街西行進了左掖門,經過崇文院東邊的左長慶門,順著宮墻間一條狹窄幽深的夾道走了好久,終于從左銀臺門而出,過一橫街,又步入夾墻甬道,不知經過多少重門疊戶,考生們頭都暈了,腿也酸了,終于,這一行人來到延義閣外,幾名宦官在此迎接,禮部官員遞上名牒,宦官又對眾考生一一點名,然后取出圣旨當眾宣讀,考生們叩拜接旨。行禮已畢,這才被引入宮門,來到崇政殿下。

          此時天光早已大亮,殿下兩廡間排定席次,考生們先在殿外御階下列隊肅立,又等了片刻,聽得景陽鐘響,崇政殿上奏起中和韶樂,仁宗皇帝趙禎在宦官攙扶下親臨崇政殿監(jiān)考。待皇帝坐定,禮部官員悄然示意,學子們一齊向殿上行叩拜大禮,山呼萬歲。仁宗在殿上吩咐考生歸座,眾人這才在接引官員的帶領下紛入兩廡,依各自姓名尋找座次。待所有考生就位之后,仁宗皇帝提起御筆親自擬就考題,侍臣捧著考題下殿交給禮部官員當眾宣讀。

          殿試向有定例,所試為一詩,一賦,一論。今科考題由仁宗欽定,詩名“鸞刀詩”,賦名“民監(jiān)賦”,策論題目為“重申巽命論”。一時間所有考生或皺眉深思,或奮筆疾書,考場上鴉雀無聲,只剩翻紙捻筆,瑟瑟沙沙,正是:

          紫案焚香暖吹輕,廣庭清曉席群英。

          無嘩戰(zhàn)士銜枚勇,下筆春蠶食葉聲。

          一個時辰后,殿試已畢,有隨員上前收拾考卷,當場編定字號,交給禮部封彌官將所有考卷逐一封固妥當,把試卷交給宦官捧上崇政殿。仁宗皇帝把考場情況略問了幾句,起身退入后宮,考生們一齊叩拜恭送,禮部官員再次逐一點名,然后列隊從原路出宮,到東角樓下才散。

          后面的幾天里,各位考生的卷子都送進內宮,由皇帝親自批閱,于是仁宗皇帝暫將政務交給宰相處置,自己獨坐于慶壽殿日夜點閱,累了就在慶壽宮圍墻內散散步,困了就在御案邊臨時設的短榻上打個盹兒,一連三日不回寢殿,真可謂勤而忘家、公而忘私了。

          皇帝如此辛苦,曹皇后心里不忍,眼看已過二更皇帝仍未回宮,把服侍皇上的宦官叫來一問,知道皇帝還在閱卷,覺得不勸幾句不行了,就離了坤寧宮,親自趕到慶壽宮來。

          這時仁宗皇帝已經把考卷看了一多半兒,正從字紙堆中撿出一張策論來看,只見策論上寫道:“圣人在上,天下之民各得其職。士者皆曰‘吾學而仕’,農者皆曰‘吾耕而食’,工者皆曰‘吾作而用’,賈者皆曰‘吾負而販’,不知圣人之制命令以鼓舞、通變其道,而使之安乎此也。”

          眼看策論中的文字優(yōu)雅得體,既有萬民各得其所之愿,又有天下盛世承平之贊,歌功頌德又毫不顯眼,仁宗皇帝捻須微笑。再看下面又寫道:“圣人之在上也,天下可由而不可知,可言而不可議,蓋得乎巽道也。”

          看了這一句,仁宗皇帝微微一愣。

          此處所說的“圣人”當然是指皇上。這個考生認為皇帝治理天下,應該令百姓按其指示去做,卻不必讓百姓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做;百姓們有話也可以說,但不許議論國家大事……這些話初聽起來似乎有些霸道,但在施仁政四十年的仁宗聽來卻別有一番滋味。

          仁宗治理國家的四十年間,大宋實在是富裕了,然而仁政之下弊端也多。鑒于漢代宰相奪取皇權以及唐代藩鎮(zhèn)割據尾大不掉、皇權盡被節(jié)度使分奪的可怕教訓,宋朝皇帝向來不信大臣。為了分相權,分軍權,分財權,先后設置中書門下平章事,設立參知政事,對宰相掣肘;為了分兵權,設置了殿前司、侍衛(wèi)馬軍司、侍衛(wèi)步軍司三個衙門,仍覺不足,又設一個樞密院,以文官出身的樞密使分掌軍權;為分財權,命鹽鐵、度支、戶部三司共掌財政,地方上也設置通判等職位,分地方官的實權。如此一來,大宋朝的官制變得非常混亂,上自朝廷下到府縣,每一處至少有三套班子,官員職司不明,權力重疊,官僚機構臃腫不堪,庸官冗員多不勝數,上上下下到處扯皮,有能力的人費盡心思辦不成事,沒本事的人躺在官位上混吃等死,官場效率之低幾乎形同虛設。

          大宋朝有一百多萬軍隊,這一百多萬兵馬竟將大宋朝的賦稅吃掉了十分之七!可惜兵多而不精,將領因受文官牽制而失去進取之心,每天只是在混日子,加上一直以來實行的“更戍法”,每年命禁軍到地方上去戍守,三年一換,弄得大軍連年奔波,以至兵不識將,將不知兵,進一步削弱了戰(zhàn)斗力,與遼國、西夏交戰(zhàn)屢屢敗北,每一戰(zhàn)敗又不得不增招兵馬,多筑城垣,結果是越守越弱,越弱越守,情況越來越糟,只能用歲幣向遼國、西夏買一個和平,大量銀錢財物無端流入敵手,遼、夏日強,邊患日重,而朝廷財政捉襟見肘,入不敷出。所需銀錢不得不從百姓身上榨取,鬧得民間怨聲如沸。

          為了應對危局,仁宗皇帝聽取范仲淹、富弼、韓琦之言,于慶歷三年進行改革,稱“慶歷新政”,然而新政實施才一年,朝廷內外謠言蜂起,對范仲淹等人爭相誣告,仁宗也對幾個大臣生了疑心,結果慶歷新政實施才一年,草草收場。

          慶歷新政未能奏效,仁宗皇帝并不甘心,事后反思,是身邊一群勛戚重臣因為新政觸及了他們的利益就從旁掣肘,誣陷能臣,仁宗皇帝耳軟心活,竟被謠言說動了心,以至新政全廢,好不可惜。

          眼前這份考卷上有“圣人之在上也,天下可由而不可知,可言而不可議”的話,表面似乎是說“治民”,仔細品味,其實是勸仁宗皇帝對掣肘之臣不妨嚴厲些,手腕不妨硬朗些。

          看到這兒,仁宗心里已有所感,忙翻出考生名字看了一眼,寫的是“眉山蘇軾”。不但文辭清健,一筆書法也俊逸挺拔,就把這個名字記在心里,接著往下看,只見策論結尾寫道:“圣人憫斯民之愚,而不忍使之遽陷于罪戾也,故先三日而令之,后三日而申之,不從而后誅,蓋其用心之慎也。以至神之化令天下,使天下不測其端,以至詳之法曉天下,使天下明知其所避。天下不測其端,而明知其所避,故靡然相率而不敢議也。上令而下不議,下從而上不誅,順之至也。”

          “上令而下不議”是說皇帝的旨意能盡快貫徹執(zhí)行,臣子不敢稍有掣肘;“下從而上不誅”是說皇帝待臣子如同股肱,不因政見不和而迫害大臣。仁宗皇帝治國四十年,想要的就是這么一個政令暢通、君臣和樂的狀態(tài)!至于“天下不測其端,而明知其所避”一句,說的仍然是一個“鐵腕”。

          仁宗皇帝以仁政治國,卻引來眾口嘵嘵群犬吠日,明知是好事也辦不成。若以鐵腕治國,嚴明法令,臣子不敢“測其端”,皆能“明所避”,如此一來真能做到“上令下不議,下從上不誅”嗎?真能出現一個“順之至也”的局面嗎?

          仁宗把這篇策論又從頭看了兩遍,擲了筆,望著殿前的燈火發(fā)起愣來。

          這時曹皇后已經進了慶壽殿,見皇帝坐在燈下發(fā)愣,以為他累了,就把御案上還沒看完的試卷歸攏起來推到一旁,柔聲勸道:“三更已盡,官家也該歇了。”仁宗略點點頭,卻沒回話。曹皇后見案上還擺著一份試卷,隨手拿起來看。趙禎正想聽聽皇后的意見,待她看了幾段才問:“你覺得如何?”

          曹皇后是宋朝開國名將曹彬的孫女,為人沉穩(wěn)節(jié)儉頗有賢德,而且文彩出眾,能寫一手漂亮的飛白書,仁宗皇帝對皇后十分尊敬,每有國事難以決斷總會問問皇后的看法。現在皇帝當面問過來,曹皇后并不急著回答,細細地把整張卷子看完,放回御案,只說了一句:“此人有用。”

          仁宗皇帝本就看重蘇軾的策論,聽皇后也這么說,就點頭道:“今天為國家選了一個宰相之才,熬一夜也值得。”

          聽皇帝對這個考生如此稱贊,曹皇后忍不住又把試卷看了一遍,口中喃喃道:“……眉山蘇軾,此人年方二十二歲,真是俊杰。官家想把這個蘇軾列為一甲第一名嗎?”

          一甲第一名,就是俗稱的狀元。

          蘇軾的文章確實讓仁宗皇帝動了心,可仁宗知道科舉是一件天大的事,不論京師、地方,所有學子、官員都矚目于此,一旦放蘇軾為今科狀元,他的策論文章立刻傳遍天下,“上論下不議,下從上不誅”之類的話也就流傳出去了,那時天下人都會猜測皇上把蘇軾點為狀元是不是看中了他文章中這些鋒芒畢露的見解?朝廷是不是又打算搞一回“新政”?

          其實仁宗皇帝一直有推行新政的心思,可他知道政改如同服藥,天下哪個醫(yī)生都覺得自己開的藥方最好,病人服了必能痊愈,等真正把藥服下去,或好、或壞、或死,誰能料定呢?

          后世人最喜歡貞觀之治、開元盛世,但宋朝的皇帝并不喜歡唐朝,他們喜歡的是漢朝的天子。

          仁宗皇帝最推崇的皇帝是漢文帝。當年暴秦滅亡,楚漢相爭,國家窮到了極點,漢高祖乘駟車入長安稱帝,竟連四匹一樣顏色的馬都找不到。后來漢文帝用老子之術治國,對內減賦與民休息,對外忍辱而平兵戈,終于成就“文景之治”,然后有漢武帝憑著祖宗留下的盛世基業(yè)奮發(fā)圖強,擊破強虜重興社稷。

          大宋王朝初創(chuàng)的局面也和漢朝相似。中原戰(zhàn)亂百余年,整個國家化為齏粉,一半河山零落割裂,北有遼國占領燕云十六州,居高臨下,如刃在頸;西有西夏李元昊作亂,時時襲擾,殺戮涂炭,大宋國力外強中干,內政隱患重重,不改,只怕三十年內有傾覆之危;若改,又不知重用何人,從何入手。萬一搞出個無法收拾得局面來,毀了大宋王朝的百年盛世,讓仁宗皇帝如何收場,怎么下臺?

          在改與不改之間仁宗皇帝已經逡巡了十年之久,最終做了個無奈的決定:自己做個“漢文帝”就夠了,至于“漢武帝”,就留給后人去做吧。

          想到這里,仁宗把蘇軾的考卷放回御案:“此人有狀元的才華,沒有狀元的福氣,點他個榜眼就夠了。”掩著嘴打了個哈欠,對皇后說,“朕餓了,拿些糕餅吃吧。”

          皇后忙說:“如今春夏交匯天氣莫測,官家政事辛苦,只以糕餅充饑怕傷腸胃,還是叫御廚做一碗熱湯送來吧。”

          仁宗皇帝擺擺手:“朕剛才肚了餓得很,也想叫下面做碗羊肉湯,可再一想,此舉未免奢侈,還是隨便吃些點心吧。”

          聽了這話曹皇后頗為不解:“官家為天下百姓勞時常徹夜不寐,喝一碗羊肉湯有什么關系?”

          仁宗伸了個懶腰,長長地舒了口氣,這才說:“若在平常人家,一碗羊肉湯是小事,可朕要喝湯,御廚不敢隨便拿塊肉來做湯,必然要立刻殺一只羊,所以這一碗湯就是一只羊……”

          “就算殺一只羊又如此?難道大宋天下還缺這只羊嗎?”

          皇后的責問倒把仁宗皇帝逗笑了:“一只羊是小事,可朕擔心御廚知道朕愛喝羊湯,就每晚準備羊湯貢上,這樣一天就要多殺一只羊,一年就是幾百只,十年又是多少?積少成多就不是小數了。”

          對皇帝這個算法曹皇后心里不以為然,嘴上卻不好說什么,只能嘆道:“官家真是心吶。”

          說到心,仁宗皇帝深有同感:“朕繼位之初就知道皇帝不好當。品格守要高,大臣才會學天子的榜樣;大臣的守又要高于地方官,地方官才能學朝臣的榜樣;做官的守高于僚屬,僚屬們才會學習官員的榜樣。如此一層一層做下來,皇帝感化朝臣,朝臣感化官吏,官吏感化百姓,天下才能大治,究其根源皆在朕一身。大宋朝千千萬萬人都盯著朕,略有過失,天下嘩然,民議洶洶!朕臨朝四十載,如履薄冰如臨深淵,處處約束,事事儉樸,就是想以自身做表率督促大臣們儉樸清廉,所以朕不但要以身做責,還要常常說些話讓臣子們聽,做些樣子給臣子們看,腦子都用在這些事上了!整日吃不香睡不穩(wěn),頭困腰乏渾身是病,有時候真羨慕那些漁翁樵子,每天只謀兩食一宿,什么事也不想,什么心也不,何等松快!”

          仁宗皇帝果然是位圣主,至少他知道自己是天下官僚百姓的表率,也盡力約束自己,想做天下人的表率,對一個皇帝來說,能做到這一點已經很不容易了。

          可也正因為存了這份良心,仁宗這個皇帝當得十分清苦,這些曹皇后是知道的。聽丈夫抱怨皇帝難做,忍不住嘆了口氣:“別人都以為皇帝享盡清福,哪知官家做皇帝竟做得如此辛苦。”

          確實,世上做皇帝的有兩類,一是“享盡清福”的昏君,一是“受盡辛苦”的明君。仁宗皇帝是位不多見的明君,清福當然享不到,苦卻受得不少。聽皇后用這話安慰他,只是苦笑一聲:“有什么辦法,這是孔圣人在逼朕就范。孔圣人說‘克已復禮,天下歸仁。’這話就是說給朕聽的。只有朕把克制私欲的功夫做到極處,天下才能晏然而治,孔圣人不但立下規(guī)矩來制約朕,還用他那套教化之道培養(yǎng)出一幫純臣諍臣來盯著朕,有這些純臣在朝,朕就不敢疏忽,寧可少喝一碗羊湯,也別讓做臣子的指責朕的品行。”

          “克已復禮天下歸仁”是說皇帝若能克已奉公勤儉不懈,遵紀守法畢生不輟,“天下歸仁”就有指望。孔子又曾質問儒生:“虎兕出于柙,龜玉之寶毀于櫝中,是誰之過?”意思是說皇權這頭“猛獸”沖出籠子,百姓的利益受到損害,就是儒生的過失!把這兩句話加在一起,就成了:皇帝能滅私欲,守本分,大臣能制皇權,護百姓,天下必然大治。

          ——總結起來就是四個字,叫做“君臣共治”。

          “君臣共治”正是大宋王朝施政的核心。太祖、太宗、真宗、仁宗四位皇帝一百多年始終奉行“君臣共治”。雖然皇帝心里仍有私欲,朝堂上也未必都是純臣,可“君臣共治”四個字一直立在這里,天下人都看得見。

          單是把“君臣共治”四個字擺在這里——未必真能做到,已經成就了趙宋王朝的百年盛世。若真有一天皇帝真把私心私欲全部收斂了,大臣真正一心一意為百姓著想了,古人所說的“大同”世界就來到了。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看起來很美,真想做到這一步,可不容易呀。

          五日后,殿試成績公布出來了。福建道建州府建安縣學子章子平為狀元,成都路眉州府眉山縣蘇軾為榜眼,蘇軾的弟弟蘇轍也考中了進士。

          依舊例,殿試放榜后,天子在汴京城外的瓊林苑內擺下盛宴款待新科進士。

          這天一早,所有今科取中的進士、同進士聚于順天門大街,點名過后,按考中名次順序登車出汴京城西,進入瓊林苑,但見這座天下第一的皇家御苑內怪樹古柏參天蔽日,錦石纏道,寶砌池塘,柳鎖虹橋,花縈鳳舸,如同人間仙府,洞樂絲竹不絕于耳,只聞其聲,不見其人,走在前面的魁元進士們個個喜不自禁,擠在后面車里的一班同進士卻酸眉冷眼心事重重。

          宋朝開科取士共分五等,第一等稱狀元,第二等稱榜眼,地位最尊貴。第三等稱為“賜進士出身”,與一等、二等一樣都是皇帝欽點的天子門生。第四等、第五等稱為“同進士出身”,雖然只是一字之差,與前三等相比地位卻有天淵之別。所以同為進士,考得前三等者洋洋得意,考中四等、五等的“同進士”卻有低人一頭的感覺。

          一行車馬就這樣走了好久,石板路忽然一轉,眼前是足有三四十畝的平坦廣場,四周遍插旌旗,正中是一座高臺,臺上殿閣森然,聞得香風撲面,聽得鐘罄悠揚。臺下左右各開數十席,富弼、文彥博、歐陽修、梅公儀、王禹玉、范景仁、韓子華、梅堯臣等大臣皆穿紫袍戴紗帽,腰懸魚袋,胸前佩帶方心曲領,立于高臺之左;今科進士們以狀元章子平、榜眼蘇軾為首,其余曾鞏、蘇轍、張璪、邵迎、葉溫叟、林旦、朱光庭、蔣之奇、蘇舜舉、程筠、傅方元、鄧文約、馮弋、吳子上、蔡元道、張師道等新科進士尾隨其后,恭立于高臺之右,第四、五等同進士出身者列于另席。又等了片刻,只聽殿閣內鐘鼓齊鳴,仁宗皇帝在內侍簇擁下緩步趨出,在高臺上居中而坐,身旁有內侍捧著漱盂拂塵伺候,臣子在前進士在后一起上前行三跪九叩大禮。

          對蘇軾這些新科進士而言,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皇帝御容。只見仁宗皇帝頭戴平天冠,身穿絳紗袍,腰束金玉帶,胸前佩帶白玉方心曲領,身材魁偉,面容豐盈,慈眉善目,果然是一副仁君氣派。進士們得見天顏一個個欣喜欲狂,那些賜同進士出身的離得遠,只看到皇帝的側影,也急忙望臺而拜,山呼萬歲。

          眾人行禮已畢,內侍奉皇帝命向席前官員學子逐一敬上御酒,眾人忙離座叩頭拜謝皇恩,仁宗皇帝先飲一杯御酒,眾人這才飲了酒,又離坐叩拜,三呼萬歲。

          到這時,佳肴從后面一道接一道端了上來,每上一道菜,官員進士們都要起身拜謝皇帝賞賜,這才敢用,于是御苑里人頭攢動,喧嘩吵嚷,這里謝罷那里又謝,雖然熱鬧,可這頓御宴真是誰也吃不踏實。

          眼看開宴已經小半個時辰,仁宗皇帝有了些倦意,抬眼看著滿桌精美菜肴,大多是平時吃厭了的,眼睛一掃,見桌角擺著一盤蛤蜊,于是用眼示意,內侍忙用銀筷挾了兩只,裝在一只汝窯天青斗笠碗中送到皇帝面前,仁宗皇帝吃了覺得不錯,示意再挾,一連吃了十幾只蛤蜊,這才問:“此物稀罕,從哪里來的?”

          內侍忙說:“這是下頭剛貢上來的,今早才到京師。”

          仁宗嘴里“哦”了一聲,半晌又緩緩問道:“這東西價值幾何?”

          內侍忙說:“每只大約值錢一貫。”

          一聽這話仁宗立刻停了箸,把盤中的蛤蜊略數了數,又看看吃過的蚌殼,半天才說:“這一盤有二十八枚,就是二十八貫錢?怎么如此奢侈!端下去,以后不要做這道菜,下面也不必再貢了。”

          剛才皇帝問起蛤蜊的時候,坐在兩側的官員有些已經留意,有的卻沒聽見。可皇帝和內侍一問一答說了這么些話,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讓坐在兩側的人都能聽到,于是所有人都停了箸往這邊看過來。那些剛考中的進士們沒有官場閱歷,還不懂得“鑼鼓聽聲,說話聽音”的道理,見仁宗皇帝因為菜肴奢侈命人撤了蛤蜊,都覺得仁宗皇帝如此儉省節(jié)用,體恤民情,真是仁德厚道圣明無比!

          其實仁宗皇帝未必在意這盤蛤蜊,他這些話本就是說給大臣和新入仕的進士們聽的。

          見所有人都停了箸等候訓示,仁宗皇帝也放下手中銀箸,把官員和進士們都看了一眼,一字一句地說道:“祖宗創(chuàng)業(yè)艱難,守業(yè)更難,社稷興旺皆在節(jié)身愛民;天下敗壞皆在奢侈自用。你們都是朝廷柱石,天子門生,要識進退!以身作則,為民表率,驕、奢、貪、惰四個字都要不得!”

          聽了這番訓誡,瓊林宴上數百人忙離席叩拜,高呼萬歲。

          仁宗皇帝站起身來,在內侍攙扶下退席而去,一場瓊林盛宴也就此完結了。

          四 恨西園落紅難綴

          嘉祐二年大考蘇軾高中榜眼,蘇轍也中了進士,雙喜臨門,蘇老泉樂得嘴都合不攏了。雖然進京的盤纏不多,到這時已經拮據得很,仍然拿出幾串錢到高頭街找了家便宜的館子喝酒慶祝,天都黑了才興沖沖地回來,卻見禪房門口坐著個人,看見蘇家三人回來忙飛步走來,定睛一看,原來是眉山老家的一個街坊。蘇洵忙問:“你怎么來了?”

          那人結結巴巴地說:“我從家里來京師販綢緞,順便給蘇老爺稍個信兒:夫人于四月初八日在眉山病故了。”

          就在蘇軾考中榜眼后不到一個月,其母程氏夫人病逝于家鄉(xiāng),到去世的時候還不知道自己的兩個兒子已經考中了進士。得到兇信后蘇軾、蘇轍急忙報了母喪,父子三人急惶惶趕回眉山奔喪,到家已是十月,程夫人過世整整半年了。

          程夫人本是大理寺丞程文應的女兒,程家在眉山號稱富豪,而蘇家原本只是中產,加之蘇洵年輕的時候游蕩不學,名聲實在不怎么樣,然而程文應卻有慧眼,看出蘇洵非比常人,硬是把府上千金嫁給蘇洵。應該說程文應看人的本事沒有錯,可惜對于人的時運,程老先生卻看不透。

          蘇洵二十五歲醒悟,從此走上了正道,可他這一閉門苦讀,家里的事全扔給了夫人,蘇家本就不富裕,如今更是每況愈下,蘇洵脾氣又暴,對夫人很少體恤,心里不痛快就吵鬧責罵,冷言冷語,面對這么個丈夫程夫人毫無辦法,只能把淚水往肚里吞,自己平時做些生意補貼家用,好歹養(yǎng)大了兩兒一女,又與程家攀親,把女兒嫁給娘家侄子,哪知八娘嫁到程家一年就去世了,蘇洵認定程家虧待了自己的女兒,當場與程家鬧翻,從此程夫人就沒了娘家親戚,而丈夫對她的冷落比平時更甚。

          這次蘇家父子三人進京趕考求官,盤纏路費都是程夫人想辦法籌措的,蘇洵離家之時一如既往,對夫人頗為冷淡。

          其實蘇洵心里何嘗不知道程夫人的辛苦?可蘇洵太好強,脾氣太硬,偏偏他這個要面子的人總撈不到一官半職,爭不回這個面子,在旁人面前抬不起頭來,見了夫人也不好意思。越是覺得不好意思,蘇洵性子越怪,脾氣越壞,對夫人越不體恤,而程夫人一味順從,忍辱負重,絕不與丈夫爭執(zhí),無形中又放縱了蘇洵的脾氣,越發(fā)對夫人不假辭色,這一鬧就鬧了二十年。到今天兩個兒子考取了功名,蘇洵自己也漸漸找到了求官的門路,程夫人卻忽然病逝,如此命苦,其根源都在蘇老泉。

          平時蘇洵不是埋頭苦讀就是四處奔波,回到家只知道發(fā)脾氣使性子,什么也沒留意過,這次回家奔喪,只見屋漏籬倒,仆傭皆散,再也見不到夫人的音容笑貌,只剩一口冷冰冰的黑漆棺材架在耳房里,這才明白程夫人獨立支持的是怎樣一份艱難家業(yè),回頭一想,夫人為蘇家持家守業(yè),與自己恩愛纏綿,種種好處數說不盡,而這個一無是處的蘇老泉竟拿自己當成天王老子,把賢惠的妻子冷落欺壓了幾十年……

          有生以來蘇洵第二次翻然悔悟,拜在夫人靈前痛哭失聲。

          其后的幾天里,蘇洵把自己鎖在房里不肯出來見人,一連悶坐了六七天才漸漸緩過神來,再走出房門的時候,家人驚訝地發(fā)現,四十九歲的蘇洵竟已須發(fā)灰白,好像老了十歲。

          從臥房走出來的蘇洵似乎也從悲傷中脫出身來,從此不再哭泣,而是托人變賣家里的田產財物,盡快籌了一筆錢,在安鎮(zhèn)山下的老翁井旁買墓地安葬了夫人,修墓的時候在夫人身邊給自己也準備了一處墳穴,然后拿出錢來請高手匠人塑了觀世音、大勢至、天藏、地藏、解冤結、引路王者六尊佛像,全部施舍給眉山縣城里的極樂院,放在如來堂里供養(yǎng),專為妻子超度。

          蘇洵這個人永遠都是這么偏激執(zhí)拗,以前他只知道讀書考功名,慢待了夫人,如今知錯,竟是傾家蕩產為夫人持后事,全不顧家中日后的生計。也許在此時蘇洵已經暗下決心要離開家鄉(xiāng),離開這個人人都知道他年輕時的底細、逼得他不得不為了證明自己的本事而苦爭苦斗的眉山了。

          此時的蘇家上下一片愁云慘霧,蘇洵辦事莽撞愣忡,根本不與家人商量,蘇軾兄弟對父親畏懼如虎,不敢過問。眼看母親已經安葬,而蘇家上下仍然一團亂麻,無人出來整理家業(yè),已經到了將敗不敗的邊緣,蘇軾的夫人王弗憂心如焚。可她知道公公的脾氣,也不敢勸,沒辦法,只好托人帶信給在青神縣的父親,請他到眉山走一遭,一來慰問蘇洵,二來提議把女兒女婿接到青神岳父家暫住。蘇洵方寸正亂,也沒多想就答應了。于是蘇軾雇了一輛騾車,夫妻二人離開眉山跑到岳家躲清靜去了。

          王弗的娘家青神縣離眉山五十多里,相傳此處是古蜀國先王蠶叢故居。蠶叢十分圣明,時常穿著青衣親到農家教人養(yǎng)蠶,百姓尊稱蠶叢為“青神”,青神縣便以此得名。青神南擁樂山,北銜眉山,西有夾江穿境而過,土地肥沃,水力豐沛,人丁興旺,百姓富裕,正是天府里的天府,福地中的福地。

          王弗的老父親王方早年考取鄉(xiāng)貢,卻沒出來做官,守著殷實的家業(yè)做了一輩子閑散紳士,還有個堂弟名叫王介,住在十幾里外的何村。王方這人沒什么出色的本事,只有一條:會釀酒,自家釀出來的酒醇厚清香,在整個青神縣都有名氣。早年也曾在縣城里開店賣酒,后來嫌麻煩,把攤子收了,從此這好酒只有王家人才喝得到。

          此時已到嘉祐四年春末夏初,冷風雨漸漸收了,到中午已能覺出些暑熱。這天吃過午飯,王方叫夫人準備些酒菜鹵食,把家里的好酒取了兩壇裝進褡褳,牽了條毛驢馱著,叫上兒子王愿和女兒女婿一起到瑞草橋邊野餐納涼,又喚過一個莊上人,讓他到十幾里外的何村去請弟弟王介一家也來見面。

          這邊王方背著手兒走在前頭,王愿牽著驢和蘇軾、王弗跟在后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閑話。走了幾里路,王弗腳疼得撐不住,只好騎在驢背上先走,蘇軾和王愿說說笑笑不覺落在后邊,卻見山石縫里流出一道泉水,就在路旁匯成小潭,王愿上前捧水來喝,蘇軾也學著樣子喝了兩口,才入喉便覺一股冷氣直浸肺腑,不甜,不苦,不濁,不硬,滋味奇妙不可言喻。再看潭水,深不足一丈,清可見底,潭底的黑石頭上蓋了一層翠綠青苔,卻長不出水草,石縫里隱約可見一個簸箕大小的泉眼,咕嘟嘟地冒著氣泡兒,無數細線般的小魚在泉眼旁游弋,忍不住在潭邊多看了幾眼,正走過去,忽聽潭里“撲啦”一聲水響,忙回頭定睛一看,只見水花翻滾處隱約現出兩條鯉魚,一黑一紅,在水面上打了個滾兒慢悠悠地沉了下去。蘇軾忙叫王愿:“快看,水里有魚!”

          聽到叫聲王愿回頭一看,水面上只剩幾圈漣漪,根本看不到鯉魚的影子,就笑道:“哪兒有魚?”

          “剛才在水面上翻了個花,沉下去了。”

          王愿搖頭不信:“這潭水又清又冽,瘦得很,根本養(yǎng)不活魚,你能看見鯉魚才怪。”

          “你看水花兒還在……”

          “是你往水里扔了塊石頭吧?”

          蘇軾這個人天生愛爭辯,聽妻兄說他往水里扔了石頭,頓時不依不饒,拽著王愿的袖子說:“水里確實有魚!難道我還騙你?”生拉硬扯,非讓王愿和他一起蹲在地上,兩個人瞪著四只眼望著潭水,定要看見鯉魚才罷。

          就這么蹲了好一會兒,兩人都累得腿腳酸麻,王愿幾次起身要走都被蘇軾硬拉回來,守候了能有小半個時辰,隱約只見水底金鱗涌動,一條約有三四兩重的紅鯉魚從泉眼里慢慢浮了出來,就在離水皮半尺左右的地方打轉。過了一會兒,又有一條稍大些的黑鯉魚浮了上來,一直升到水面上,把嘴貼著水皮兒唼喋不止,游動片刻,慢悠悠地沉了下去,就此看不見了。

          見了這兩條魚王愿目瞪口呆,眼神中似有驚慌之色,起身拉著蘇軾就走。蘇軾忙問:“急著走干什么?”王愿不答,只管扯著他疾走如飛。

          不大功夫兩人已經走到河邊,不遠處一條石橋飛跨河岸,橋上藤蘿如織,青苔斑駁,就是青神縣里出名的瑞草橋,也不知是哪一年的古物了。河岸邊草地上鋪了一塊青布,酒食都已擺好,王愿走上前壓低聲音對父親說:“剛才我和子瞻從豬母泉邊過,看見那兩條鯉魚了!”

          聽王愿說看見鯉魚,王方十分驚訝,忙問:“真看見了?”

          “清清楚楚,兩條鯉魚,一黑一紅。”王愿指著蘇軾,“是他先看見的,當時我也不信,他就上前去喚,不大功夫兩條魚就游出來了。”

          見岳父妻兄都把潭水里的兩條鯉魚如此看重,蘇軾有些不解。王方把蘇軾看了幾眼,這才慢慢地說:“聽老輩人說豬母泉底直通夾江,泉水里住著兩位龍子,偶爾化身鯉魚出游,一瞥即去,常人無緣得見,想不到你一喚即出,這可真是怪了。”

          豬母泉里居然住著真龍,不但蘇軾不知此事,就連夫人王弗也沒聽說過,聽王方提起都很驚訝。蘇軾忙問岳丈:“既是龍子,怎么看著只有幾兩重?”

          王方笑道:“真龍無形,隨心幻化,江海之中身長百丈,在這泉眼里伸展不開,只剩一拃長了。”

          王方這話一半是開玩笑,一半是給女婿湊趣兒。可蘇軾這人天真得有趣,竟有七分信了,低頭凝想。王弗見丈夫被娘家人捧得這么高,心里得意,滿臉喜色。只有王愿看妹夫這么露臉心里有點酸味兒,就換了話題,指著眼前的河水笑道:“《論語》里說‘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想不到咱們這幾個人竟應了曾點的境界。”

          王愿這話說得極好,蘇軾忙接過話頭:“蜀地山河靈秀甚于沂水,這兩壇好酒曾點也無緣享受,你我今日之樂比古代圣賢有過之而無不及。”

          年輕人說話狂放不羈,自比圣賢毫不客氣,王方是個穩(wěn)重的人,并不附和他們,王弗卻在旁笑道:“曾點他們‘浴乎沂,詠而歸。’你們有酒無詩怎么跟古人比?”

          王弗這話明是揶揄,暗里卻是聽出王愿話里帶酸,故意讓蘇軾現場作幾首詩,在兄長面前好好爭個臉面。蘇軾毫無心機,想不到這里,王方卻已明白,立刻接過話來:“以賢婿文才詩都是現成的,不妨做一首,水酒詩肴更有意思。”親自取過紙筆等著為女婿錄詩。

          這時蘇軾已經喝了兩碗酒,面紅心熱,也不推辭,略一沉思就吟詠道:

          “江寒晴不知,遠見山上日。

          朦朧含高峰,晃蕩射峭壁。

          橫云忽飄散,翠樹紛歷歷。

          行人挹孤光,飛鳥投遠碧。

          蠻荒誰復愛,秾秀安可適。

          豈無避世士,高隱煉精魄。

          誰能從之游,路有豺虎跡。”

          蘇軾一生追求復古,詩作講究樸實雄奇,現在年紀輕,詞句稚嫩些,略帶模仿的痕跡,可也正因為略有模摹,寫的詩幽暗深長,古韻盎然,收束時奇思涌現,“誰能從之游,路有豺虎跡”一句將內涵推至高遠。王方也是個風雅人物,把女婿的詩又看了兩遍,雙手一拍,擊節(jié)詠唱起來,歌聲蒼涼清遠,正與云水相合。蘇軾也忍不住低聲吟唱,只是聲音不敢壓過岳丈。

          一曲唱罷,河邊四人皆有微醺之感。王方對女兒笑著說:“怎么樣,‘浴乎沂,詠而歸’不過如此吧?”

          聽了這話王愿心里略有不甘,在旁笑道:“曾點是個布衣閑人,妹夫卻已高中榜眼,馬上就要做大官了,雖然有好詩,心境畢竟與曾點不同。”

          蜀人多是愛爭高下的脾氣,蘇軾尤其如此。聽妻兄這樣說立刻接了過來:“曾點一生閑散,唯有‘浴乎沂,詠而歸’的意境,我將來做了官,上可為民請命,下可造福桑梓,五十以后辭官隱居,照樣得一個閑散清靜,在這上頭曾點反而不如我。”

          蘇軾善辯,王愿說不過他,只好住了口。想不到王弗卻在一旁淡淡地說:“我看曾點是個真閑散,你這當官的是個假閑散……”

          蘇軾正辯得高興,想不到夫人竟不向著自己,反幫兄長說話,忍不住問她:“怎么叫真閑散、假閑散?”

          王弗笑道:“真閑散是心里無思,有田種田,有飯吃飯,當睡就睡,愿醒便醒,這些好處當官的哪里享受得到?你看這個‘官’字,上面壓著皇帝這個‘大帽子’,把天都遮住了,什么也看不見,下面又有兩張嘴,一張嘴用來巴結上司,謹小慎微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張嘴用來訓斥下屬,頤指氣使聲色俱厲,滿眼都是官司,滿心都是算計,當然是個‘假閑散’了。”

          王弗平時賢惠溫順,一句話也不多說,其實她心里的主意比丈夫還大,現在認真辯論起來,竟把蘇軾駁得說不出話來。

          眼看丈夫被自己搶白得沒話說,王弗頓時后悔了。

          女人們的心思都差不多,個個希望丈夫有真本事,能出人頭地;可真攤上一個有本事的男人,卻又怕他有朝一日富貴尊榮就變了心。王弗嫁的這個男人本事太大,人又如此風流倜儻,這么個人將來一定會得到富貴,以他的性情才氣,富貴之后也難免要分心……

          王弗太聰明,事情想得遠,每念及此心里就慌亂,平時不敢多想,也不敢多說,今天與娘家人同坐,話又正好說到這里,忍不住發(fā)了一番議論,話一出口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

          王弗話里的酸味兒連父親都聞出來了,當著女婿的面都覺得不好意思,一時接不上話頭,蘇軾年輕魯直,想不到這么深,只是有些不痛快,一時間四個人都沒話說了。

          愣坐片刻,蘇軾對王方笑道:“大人在這里歇著,我到近處走走。”走上河灘鉆進樹林里去了。

          這時紅日西斜,天近黃昏,暑氣消退,輕風瑟瑟,樹木清氣里浸著一層淡淡的果香直透肺腑,腳下綠草芳軟,輕飄飄得,好像一步步往半天空里走去,腳邊就是河水,枯葉如舟綠葉如筏,夾著一兩點金黃的落花,無聲無息,水波不興,靜如冥漠,使人想入定去。偏有不知名的鳥兒就在背后樹陰里鳴聲錚錚,喧不喧,靜不靜。

          蘇軾在草叢里和衣躺下,雙眼微閉,任陽光映透眼簾,只覺四肢百骸無不熨帖,忽然有了幾段句子,懶洋洋地不想收集,任憑這些文字在心神外飄來蕩去,哪知無心采擷,反倒越發(fā)明白,漸漸集成了一首《水龍吟》。

          詩言志,詞言情,蘇軾是個有志向的人,平時詩寫得多,詞卻不精熟。今天這些句子不是想出來的,是它們自己從樹林里飛出來、草葉兒里鉆出來,十分難得,凝視暗想,豁然貫通,又在心里念了七八遍,改了兩三字,已成了文,滿心歡喜,睡意盡去,起身又往樹林深處走去。

          哪知剛走兩步,林子里迎面走出個女孩子來,穿一件湖綠色衫子,長長的青絲梳成一個齊整的百合髻,看著能有十四五歲年紀,生得嬌俏玲瓏,膚色潤白如雪,襯著頰上一坨胭紅,圓圓的臉兒,雙目靈動異常,好像羊脂玉盤中盛著兩枚黑琉璃,讓人不由得注目去看,和蘇軾撞了個對面,兩人都是一愣,那女孩兒把蘇軾從上到下看了兩眼,忽然問他:“有詩嗎?”

          給這個沒見過面的女孩兒迎頭一問,蘇軾頓時呆住了。女孩兒看著他的呆樣兒,忍不住哧地一笑,忽然羞得滿臉通紅,回身鉆進樹林里,只見翠綠衣裙在枝葉間一搖一擺,轉眼已經不見了蹤影。

          到這時蘇軾還一個人呆站著,一時竟不明白自己剛才遇見的究竟是人,還是什么山精樹靈忽然顯出形來,又一下子消逝了。回想豬母泉里那兩條神奇的鯉魚,越想越覺得古怪,雖然心里并不害怕,到底不敢往樹林深處走了,一個人慢吞吞地回到河邊。

          等蘇軾回到河邊,王方的堂弟王介已經到了。

          王介的個子比兄長矮了半頭,濃眉方口,粗手大腳,膚色黝黑,說起話來嗓門兒像打雷一樣,看著不像個讀書人,純是莊稼漢的作派,手里端著半碗酒問蘇軾:“你剛才在豬母泉里看見鯉魚了?”蘇軾忙點頭稱是。

          王介把酒一氣喝了,放大了嗓門兒說道:“以前這里沒有泉水,有一年大旱,鄉(xiāng)下人看見一頭千把斤重的母豬從林子里出來趴在路中間,誰趕也不走,就請個道士做法畫符,母豬這才起身,就在它趴著的地方冒出一股泉來,不管什么樣的大旱,泉水從來不干,當地人就叫它‘豬母泉’。又傳說泉水里有兩尾鯉魚,是龍子化身,平常人根本看不見,想不到你竟能把兩個龍子請出來,看來你這娃兒不是平常人!”

          豬母泉鯉魚現身確實是個稀罕事,剛才岳父當面贊他,現在王介又這么說,蘇軾心里十分得意,嘴上卻說:“這也沒什么。”

          正說著話,又有兩個人從山坡上走過來,走在前頭的一個男孩兒看上去只有十三四歲,另一個穿綠衣的女孩子跟在后邊,臉色緋紅,低著頭不敢正眼看人,細看之下,正是在樹林邊跟蘇軾討詩的那個人。待走到近前,男孩兒上前和眾人見禮,稱王方為“叔父”,王愿為“兄長”,也叫蘇軾一聲大哥,女孩兒卻羞怯異常,一句話也沒說,就在王介身后坐下。

          到這時蘇軾才弄清,原來剛才碰上的女孩兒是王介的女兒,也就是夫人王弗的堂妹。眼見這女孩兒滿臉羞澀,不敢和旁人講話,只躲在邊上和王弗說悄悄話兒,覺得有趣,不覺把她多看了兩眼,不想那女孩兒也正抬頭看他,兩人目光一對,女孩子趕緊扭過頭去。

          王介一來,酒席上的氣氛就不同了。

          王介酒量極大,人也豪爽,連喝了幾碗酒來了興致,指手劃腳大談時事,說起蜀地捐稅之重,生民之苦,忍不住大發(fā)感慨:“大宋朝當官得太多!戴烏紗的幾十萬,人人伸手向國家討俸祿,宰相月俸三百貫,參知政事兩百貫,尚書、侍郎五六十貫,九卿三四十貫,全算起來,當俸祿一年就有上千萬貫!這些錢都從百姓身上弄,又有邊患,朝廷要養(yǎng)兵,這些錢也從地方上出,年年加賦!地方官又偷著從百姓身上撥毛,莊稼人土里刨食,每年所得都有定數,朝廷賦稅幾年就漲一倍,試問一個農夫有什么辦法能讓地里多長出兩倍三倍的莊稼?結果一逼即死,破產傾家!別的地方不說,單是青神一縣逃亡百姓就數以千計,這還是天府之國富裕地方,那些窮地方的百姓怎么過日子?真是連想都不敢想了。”

          中國人自古就以“莫談國事”為榮,像王介這樣的直率人往往會鬧個冷場。現在他這些直話一說,席上的人都不吭聲了。

          這時眾人在河邊聚坐也有兩個時辰,帶來的兩壇酒已盡,王方、王介都有了七分酒意,起身順著河岸散步行酒,王愿陪在父親身邊,王弗忙著收拾東西,蘇軾雖然也喝了兩碗酒,并未深醉,坐在草坡子上看紅日西沉,晚霞灼空,河對岸農夫荷鋤騎牛緩緩行來,言語細碎如蚊蚋,可聞而不可辨。看著田園景色,覺得心境似水,將流未流,說不出的閑適安祥。

          正在靜坐無言之時,忽然有人輕扯衣角,回頭一看,是王介的兒子王箴,笑著問他:“大哥有詩嗎?”

          聽這一問蘇軾倒糊涂了。

          王箴手腳也快,已經取過紙找塊平地鋪上,拿兩塊石頭壓住紙角,把筆塞到蘇軾手里。蘇軾只得打起精神想了想,執(zhí)筆錄了一首:

          “楚地闊無邊,蒼茫萬頃連。耕牛未嘗汗,投種去如捐。

          農事誰當勸,民愚亦可憐。平生事游惰,那得怨兇年。”

          王箴拿起詩箋飛一樣跑進樹林里去了,哪知片刻功夫又空手跑了回來:“大哥這里有沒有寫景的詩?”

          王箴這一問比剛才更怪,蘇軾聰明得很,忽然心有所感,抬頭往樹叢中望去,只見翠衫半幅一閃而逝,這才明白,暗暗好笑。知道女孩兒家厭煩政治,只愛靈動華美,剛才那詩丑陋,難怪人家不喜歡。忽然想起,就把在林中偶得的那一闋《水龍吟》寫了出來: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里去,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王箴捧起箋子又跑進樹叢中去,這一次卻不再回來了。

          在樹林間偶爾想出那闋《水龍吟》的時候蘇軾并不覺得有多精彩,后來寫了送人,再一回思反而覺得有趣。晚上回到住處就找筆墨把這首詞錄了出來。正巧夫人走進來,拿起來讀了一遍也是連連點頭,知道丈夫平時并不填詞,就笑瞇瞇地問他:“你從哪兒湊出這么一篇東西來?”

          蘇軾隨口說:“今天喝了些酒,在林子里閑坐著偶爾想到的。”見夫人把這首詞反復把弄不舍得放下,也不知怎么就想起那個真正得了這首詞的綠衣女孩兒來,不經意地問道:“今天在河邊飲酒時,你叔父身邊那個穿綠衣服的女孩子是什么人?”

          女人的心機敏感如針,王弗本就覺得這首艷詞來得蹊蹺,忽聽蘇軾說出這話,不禁一愣,咬著嘴唇想了想才說:“你說的是二十七娘?她是我叔叔的小女兒。”

          這個話題若就此打住還好,可惜蘇軾不懂看夫人的臉色,昏頭昏腦地又問了一句:“也有十四五歲了吧?”

          一聽這話王弗不由得放下針線,瞟了丈夫一眼,故意問:“你打聽她干什么?是不是看上人家了,想把她說回來給你做小?”

          想不到隨便一句話竟引出夫人的醋意來,蘇軾忙說:“我沒別的意思,只是隨便問問。”

          王弗冷笑道:“你現在中了榜眼,明年就要做官了,那時自然要買宅納妾,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二十七娘是我們王家最好看的丫頭,你要是看中了我就幫你說過來,嫁給你這個大才子也不算委屈她。十年之后你做了宰相,我也老了,惹你厭了,就躲出去,騰出日子給你們過,你身邊有個伴,我也能得個清靜,你說好不好?”

          王弗平時頗為溫順,想不到今天忽然發(fā)了脾氣,說出這么一番又酸又苦的別扭話來。蘇軾心里本來沒什么想法兒,卻被夫人一頓數落,又羞又急,出了一腦門子汗,嘴里斥道:“這叫什么話!莫名其妙。”一氣之下也不洗漱,扯開被子蒙頭睡下了。

          男人的心思女人總能摸透七分,女人心里想什么,男人卻一點兒也不懂。

          其實二十七娘今年才十一歲,只是身量高些,模樣兒又生得好,看起來有十四五歲的樣子,王弗說什么“給你說回來做小”都是胡說的。可蘇軾忽然寫出這么奇怪的詞來,又在夫人面前賊頭賊腦打聽二十七娘的事,除了說明他好色,貪戀人家的美貌,還能有什么?

          蘇學士表面上是正人君子,其實骨子里也和天下男人一樣好色。只不過這好色的心思他自己并不知道罷了。可蘇軾自己都不知道的想法兒夫人卻聽得出來,當然不樂意。

          可惜夫人心里這份酸意蘇軾半點不解,只發(fā)了頓脾氣,沒有一句慰問。王弗這份小心眼兒對旁人說不出,也沒人體諒她。見丈夫負氣睡了,心里說不出的委屈,一個人坐在燈下掩著嘴悄悄哭了一場。

          五 坐困懷遠驛

          在青神縣住了二十天,蘇軾夫婦回到眉山。這時候程夫人的喪事已經辦完,蘇家也差不多傾家蕩產了。

          這年十一月,中書省發(fā)下一道札子,命蘇洵進京赴“舍人院試”。蘇洵知道這又是熱心的歐陽永叔在京城舉薦的結果,可“舍人院試”本非正途,就算考中了也不如進士及第來得風光,萬一再考不中,外人豈不要笑話蘇洵無能?在兩個兒子面前也抬不起頭來。想到這里,蘇老泉終于把牙一咬,拒絕進京應試。

          只因為爭強好勝,蘇洵的人生道路越走越窄,最后竟被自己的兒子逼到角落,已經失去了入科場一搏的勇氣。

          拒絕進京應試以后,蘇洵的脾氣越發(fā)暴躁,在父親面前蘇軾兄弟嚇得話都不敢說了。就這么一直熬到嘉祐四年七月,母喪已滿,蘇軾、蘇轍收拾行裝準備進京做官,令人意外的是蘇洵忽然決定賣掉蘇家僅有的房屋產業(yè)舉家遷往京師。

          此時的蘇老泉已經不戀故土了。在他想來,苦讀二十多年還當不上一個像樣的官,甚至連兩個兒子都比不上,在眉山這塊地方已經丟盡了臉,再也混不下去了。

          鉆進牛角尖的蘇洵竟看不到,蘇軾、蘇轍都是他一手教養(yǎng)成才,兩個兒子的成績就是他的成績,何況蘇洵以文章成名還在兩子之先,其所著《權書》、《衡論》、《幾策》天下人爭相傳抄,京城里歐陽修、韓琦、梅堯臣這些大人物說起蘇洵誰不佩服?后世也把“三蘇”并列,誰敢輕看他蘇老泉?世上把蘇老泉看扁了的只有一個人,就是蘇老泉自己。

          現在蘇洵要把扎在故鄉(xiāng)的根子整個撥去,棄家出走,永不回頭,兩個兒子誰敢說個“不”字?于是蘇家五口賣掉產業(yè)乘船東去。臨行前蘇洵留詩一首:

          “岷山之陽土如腴,江水清滑多鯉魚。古人居之富者眾,我獨厭倦思移居。

          平川如手山水蹙,恐我后世鄙且愚。經行天下愛嵩岳,遂欲買地居妻孥。

          晴原漫漫望不盡,山色照野光如濡。民生舒緩無夭扎,衣冠堂堂偉丈夫。

          吾今隱居未有所,更后十載不可無。聞君厭蜀樂上蔡,占地百頃無邊隅。

          草深野闊足狐兔,水種陸取身不劬。誰知李斯顧秦寵,不獲牽犬追黃狐。”

          這首詩笑罵秦相李斯貪圖富貴“顧秦寵”,闡明了蘇洵拋棄功利的散淡心。然而詩里竟有“富者眾,思移居”的句子,讓人驚疑蘇洵到底受了哪個“富者”的氣?細想想,大概是和蘇家鬧翻了的程家人曾經羞辱過蘇洵吧。

          后來蘇洵果然再也不回眉山,直到去世才被兒子送回故鄉(xiāng)與夫人合葬。

          蘇家父子三人這次進京心境與上次大不相同。

          嘉祐二年三人進京的時候,蘇軾、蘇轍都是布衣身,前途未卜,蘇洵盼著做官,患得患失。時隔兩年父子三人再赴汴京,蘇家兄弟已經考取了功名,到手的官位無論如何跑不掉,蘇洵對做官心灰意冷,心里倒也踏實。因為變賣房產所得尚在囊中,手頭并不拮據,就且游且走,每到一處吟詩作賦,意興遄飛之際,不覺花了幾倍的盤纏,到汴京已是嘉祐五年二月中旬,短短一條路竟走了小半年。

          可到了京城三蘇才明白,天下事不如意者十居八九,想象中的富貴安逸根本不能到手。

          三年前,蘇軾、蘇轍在科場上勢如破竹,連考連中,尤其蘇軾的《刑賞忠厚之至論》、《重申巽命論》被歐陽學士賞識,受天子青睞,天下學子爭相傳抄,真有“洛陽紙貴”的味道。那時候蘇家兄弟若能急起直追,頓時就可以飛黃騰達。可惜蘇軾隨即回鄉(xiāng)守喪,從此銷聲匿跡,而天下讀書人何止百萬,一年推出的佳作豈止千篇?到今天,汴梁人早不記得京城曾出過一位蘇子瞻、來過一個蘇子由了。

          當然,蘇氏兄弟已經考中功名,官還是有得做的。進京之后就去吏部報到,又經身、言、書、判四項考核很快放下職位來:蘇軾授京西北路河南府福昌縣主簿;蘇轍授京西北路河南府澠池縣主簿。

          主簿是從九品官位,月俸才三貫!

          依慣例,進士及第最低授正九品官位,且多留京任用。蘇軾名列榜眼,當授從八品,又有圣眷在身,就得個正八品也不稀奇。可惜蘇家兄弟沒抓住機會!三年前那批進士已經安排了官職,今年又是大比之年,另一批學士脫穎而出,都等著做官,蘇家兩兄弟只能撿漏兒,被放為小縣主簿,天下官員排行最末!

          三蘇都是一個脾氣,不肯受這個委屈,立刻給吏部上了手札,請辭主簿一職。本以為吏部愛惜人才,能給蘇家兄弟安排個京官也好,想不到一個月過去,竟連個回文也沒拿到。

          大宋朝有“冗官”之弊,官場上僧多粥少,主簿雖小,好歹是個實缺,蘇家兄弟不要,邊上有一百個人伸手等著要!吏部收了“請辭主簿”的札子,立刻把兩個主簿位子放給別人,至于蘇家兄弟,從此無人過問了。

          蜀人直率熱誠,哪知道京師這些“官油子”的心眼兒?傻等好久消息全無,這才疑惑自己這個進士會不會還沒上任就讓人家罷了?進退維谷之時才想起算算手里的銅錢。這一算不要緊,全部積蓄已經不足十貫!單靠這么一點錢想在繁華的東京汴梁落腳,根本不夠用。情急之下蘇洵只能到興國寺拜訪德香大師,希望能在寺里借住。哪知德香大和尚已于去年圓寂,連上次照顧過他們的沙彌惠濟也不在廟里了。

          沒有熟人,敕造興國寺當然不肯接納蘇老泉。

          孔夫子說過:“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蘇老泉一世剛強,竟也落了這個俗套,淪落到如此境地。眼看走無處走,住無處住,不得不咬緊牙關拿出僅有的錢在汴梁城外的西岡租了一座舊房子,全家五口擠了進去,每日節(jié)衣縮食苦撐苦熬。就是這樣,手里那一點點積蓄仍然流水一樣撒出去。眼看不是辦法,要面子的蘇洵不得不低下頭來,和蘇軾一起去拜訪三年前的舊相識歐陽修。

          俗話說“貴人多忘事”,歐陽修卻不是這種人。三年未見,他心里仍然記掛著蘇家父子,聽說蘇洵、蘇軾來訪,一刻也沒耽擱,立刻把兩人請進府里,各自喝了一杯茶,就對蘇軾笑道:“三年前你那兩篇策論在汴京傳得盡人皆知,尤其‘上令下不議,下從上不誅’兩句,連天子都稱贊!”說了兩句客氣話才問,“你這次回京所授何職?”

          蘇軾忙說:“吏部授我河南府福昌縣主簿一職。”

          一聽這話歐陽修頓時虎起臉來:“這像什么話!賢侄是國家棟梁,怎能屈居一縣小吏?吏部這些人尸位素餐,不知耽誤了多少人才!這個‘主簿’你不要理它!日后我必為你另謀高就!我就不信,偌大朝廷就容不得一個賢才?”

          歐陽修生性直率,對蘇軾的前程大包大攬,呵護之情溢于言表,蘇軾忙起身行禮,口中連說:“大人謬贊,怎么敢當?”

          歐陽修又想了想,忽然說:“我倒想起一件事來:前些日子陛下有旨意,今年專設‘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招納賢才,應試學子必須由大臣舉薦,我看賢侄德才兼?zhèn)洌恢稍笐瓶啤嚕俊?

          一聽這話,蘇軾父子大喜過望。

          “制科”考試古已有之,宋朝最重視士人,所以特設六科,分別是: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博通墳典明于教化科,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詳明吏理可使從政科,識洞韜略運籌帷幄科,軍謀宏遠材任邊寄科。六科之中又以“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最受器重。

          為了表明制科考試的與眾不同,朝廷定了個奇怪的規(guī)矩:“制科大考”第一名、第二名為虛設,考中第三名的稱為“超等”,第四名為“一等”,第五名為“二等”。自從設立制科大考以來,以第三名“超等拔擢”的只有一個人,就是頭年剛剛去世的參知政事吳育。

          制科難考,難在三處:凡參加制科考試的人,首先必有進士出身;其次必是青年才俊;第三,必須由朝廷重臣舉薦,最多只有五個名額。

          制科考試成績優(yōu)異的官員立刻被天子另眼看待,官職品秩都有一步飛升。現在歐陽修想舉薦蘇軾參與制科考試,蘇軾樂得嘴都合不攏了,忙起身對歐陽修再三致謝。

          歐陽修是個仁厚熱誠的君子,舉薦蘇軾只因為他的才華,并無私心,也不需蘇軾感激,笑著擺手讓他歸座,又問:“你有個弟弟名叫蘇子由吧?好像嘉祐二年一同中了進士,他現在如何了?”

          蘇軾忙說:“現授河南府澠池縣主簿。”

          歐陽修一聽又是連連搖頭:“可惜可惜!這也是個賢才,豈能大材小用?”略一沉吟對蘇洵說道,“你這兩位公子才干相當,既然子瞻受舉薦參與制科之試,我看子由也可以入試。只是我一個人不能舉薦兩人……這樣吧,我和知諫院楊畋大人是至交,你們把子由平時的文章整理一些交給楊大人看了,若能得他舉薦,子由也可以參加制科大考。”

          想不到歐陽修對蘇家兄弟如此熱心,不但舉薦蘇軾,又請朋友幫忙舉薦蘇轍,蘇洵真不知怎么感謝這位大人才好了。

          到這時歐陽修才緩緩地問蘇洵:“去年吏部請先生赴京應‘舍人院試’,先生為什么沒有上京應試?”

          歐陽修的話里略帶了兩分不高興的意思,因為這個“舍人院試”的機會其實是歐陽修幫著蘇洵爭取回來的,哪知蘇洵不肯進京應考,歐陽修等于白忙一場。對這事蘇洵心里有愧,忙說:“以我的資歷能得到舍人院試的機會,實在是靠了大人提攜,可在下已經五十三歲,身體又有病,實是沒精力應付考試,怕考不中被人笑話,猶豫再三,還是斗膽請辭,請大人不要見怪。”

          蘇洵是個要面子的人,可惜仕途不順,年齡也大了,不愿再受挫折。歐陽修出身貧寒,理解蘇老泉心里的苦處,悄悄嘆了口氣:“先生才華蓋世,不為國家效力實在可惜……”說到這里忽然想起一件事,“對了!大宋立國之時太祖欽定《開寶通禮》二百卷作為本朝典禮制度,至今百余年,《通禮》已經殘損,而且遺漏較多,陛下命太常寺重新修訂禮書。先生文采斐然,若能參與編纂禮書倒是一件好事,不知先生愿意試試嗎?”

          能為朝廷編纂禮書的必是大才高賢,不但顯名天下,而且其大名也可與禮書一起傳于后世。正如歐陽修所說,蘇洵的文筆天下罕有,編纂禮書的工作交給他再合適不過。蘇洵急忙道謝。

          到歐陽修府上走了一遭,蘇軾、蘇轍得到一個天大的機遇,蘇洵的前程也有了影子,真是大有收獲。回來后就讓蘇轍趕緊把以前寫的文章抄了幾十篇送到知諫院楊畋府上去。

          幾天后,楊畋專請?zhí)K轍過府,對他的文章大加稱贊,答應舉薦蘇轍參加制科會試。

          至此,蘇軾、蘇轍兩兄弟都得重臣舉薦,即將參加八月的制科大考。然而此時才三月初,蘇家寓居汴京,物價昂貴,手頭拮據,這半年時間無論如何也撐不下來。

          當此絕境,還是蘇軾想了個主意:自己和弟弟雖然沒做官,畢竟中了進士,又被舉薦應制科試,以這樣的身份大概有資格住在官府驛站里吧?就沒跑到京郊十幾五里外的懷遠驛站打聽。

          聽了蘇家兩兄弟的情況驛丞也覺得新鮮,因為有資格參與制科考試的學子都有官職在身,像蘇學士這樣窮得沒地方住,要來住驛站的,還真沒聽說過。看在蘇家兄弟都有功名在身,滯留汴京是為應考,也算個公事,就騰了兩間房子給蘇軾、蘇轍兩對夫婦居住,可蘇老泉身上沒有功名,驛站不收留,只好拿出最后幾貫錢在鎮(zhèn)上的大車店里租了個便宜鋪位勉強安頓下來。

          雖然在懷遠驛找到個不要錢的住處,可從這時起,蘇軾、蘇轍兩兄弟的生活也清苦到了極點。

          住在驛站的官員居所飲食都按官級品秩安排,高官住上房,錦衾繡枕,有魚有肉;五品以下四菜一湯;七品以下兩菜一湯;就算九品官員伙食也有一菜一湯。可蘇軾、蘇轍都是未放缺的進士,連九品都不夠,驛丞不知該拿什么規(guī)格待他,只好每餐端來一碗白飯、一碟腌蘿卜給他們下飯。

          正所謂人窮志短,馬瘦毛長,此時的蘇家兄弟早忘了自己是什么英杰才俊,只求制科大考之前不要露宿街頭就知足了。白飯咸菜吃得津津有味,飯后把碗一推各自在燈下用功。可憐蘇軾的夫人王弗此時已有幾個月身孕,挺著大肚子陪丈夫苦熬,整日見不到一滴油水,還要收拾漿洗,伺候丈夫讀書,蘇軾一心全在書本上,對夫人的苦處竟視而不見。

          這天王弗到院里提了半桶水回來,走到房門口,忽然眼前發(fā)黑,腳下一軟坐在地上,水灑了一身,衣裙盡濕。蘇軾在屋里聽到響動,忙跑出來看,見了這個情景嚇得魂飛魄散,忙把夫人扶到房里躺下,見夫人臉色蒼白,虛弱得連眼睛都睜不開,這才知道害怕,急忙請郎中來診治,好在肚里的胎兒無事,郎中臨走時對蘇軾說:“夫人這是氣血兩虛,長此下去對肚里的孩子不好,還需認真調養(yǎng)。”

          聽了郎中的話蘇軾如夢初醒,回到房里忙問夫人想吃什么?王弗知道丈夫的難處,本來不敢要什么吃食,可又一想,自己不吃,肚里的孩子要吃,有氣無力地說:“有一碗魚湯就好了。”

          聽了這話蘇軾如獲圣旨,急慌慌地跑出門去,到了集市才想起,把袋中錢掏出來一數,總共不過兩百文。

          離大考還有兩個月,身上只剩了這么幾個錢,父親孤身一人住在小店,身體又不好,當然不能向父親張口,弟弟那邊情況和他一樣,也不能去借……

          這還是平生第一次,蘇軾知道了錙銖必較的難處。手里攥著一小串制錢在市場上轉了半天,什么也不敢買,最后只花二十五文錢買了一條三兩重的鯽魚,回到住處,卻見夫人躺在床上已經睡著了。

          蜀中天府之國,物產豐富,所以蜀人以愛吃、會吃著稱。且有一個與眾不同之處,就是不論男女都有一手不錯的廚藝,至今此風依然。蘇軾頭腦聰明,手也巧,十來歲就能下廚。自從成親以后,家事全被夫人一手包下,他就再也沒進過廚房。現在遇到難處,由不得多想,提著那條鯽魚進了驛站的伙房。

          此時還不到用飯的時間,伙房里只有一個伙夫閑坐著,見蘇軾進來也不理會。蘇軾把魚收拾了,一口鍋也刷洗干凈,想問伙夫討些作料,一回頭,那人卻已走掉了。在廚房里找了一遍,好歹找到一壇豬油,半罐鹽,一瓶醬油,一小塊生姜,小半瓶黃酒,切剩下的半棵蔥,還有不知什么人吃剩下的幾瓣橘子扔在案上,另外就是每天吃的白菜蘿卜。只得因陋就簡,把收拾干凈的鯽魚身上抹些鹽花,魚肚里填上白菜葉子,半棵蔥切成段,一起放在熱油里煎到半熟,再把生姜切成片,連醬油黃酒一起倒進鍋里煮,待湯汁收得差不多就盛出來,自己先嘗了一筷子,覺得味道尚可,正要端出去,忽然看見案上的橘皮,心想這東西也算個調料,何不用上?就撕下一片橘皮用刀切成細絲撒在魚身上,黃澄澄得甚是好看,這才端進夫人房里。

          這時王弗早就醒了,睡了一覺,精神已經恢復,正覺得肚餓,見丈夫端著一盤魚進來,也不多說,挾了就吃,只覺鮮香淳美,味道與眾不同,越吃越喜歡,片刻功夫把一條魚吃得干干凈凈,這才想起丈夫,有些不好意思,笑著說:“想不到書呆子還有這個手藝。”

          見夫人吃得高興,蘇軾覺得比自己吃一頓山珍海味還要痛快,聽夫人說笑,就把手一拱:“最近數月每日‘三白’,委屈夫人了,今天請來一位‘皇上’,總算解了饞,救了急。”

          蘇軾這話倒把夫人弄糊涂了:“什么三白,什么皇上?”

          蘇軾笑道:“咱們在驛站里每天只有一碗白飯,一碟白鹽,一盤白蘿卜,這是‘三白’。”又指著盤子里僅剩的一排魚刺和炸得焦黃的魚頭說,“今天請了這位‘黃上’回來,才把肚里的饞蟲治住了。”

          想不到丈夫嘴里說出這么不著調的話,王弗忍不住笑了出來,只這一笑,一身辛勞滿心愁苦頓時化為烏有。忍著笑橫了丈夫一眼:“別瞎說,這都是犯忌的話……”

          夫人情緒好轉,蘇軾打心眼兒里高興,故意收起笑容,嘆了口氣:“哎呀可惜!你剛才怎么不說這話?咱們的三白飯?zhí)煜掳傩斩荚诔裕⒉幌∑妫偌由夏隳莻€白眼兒,湊成‘四白’,豈不是一段佳話?”

          蘇軾的胡言亂語把夫人逗得笑個不停。好半天才止住笑,樂極而愁,也不知怎么心里竟浮起一絲淡淡的傷感,看了蘇軾一眼,幽幽問道:“不知十年后你還能如此待我嗎?”

          若在早先,蘇軾這個糊涂人未必懂得夫人的心思。可人在苦處反而明白了許多道理,摟著夫人的肩膀在耳邊低聲說:“你我患難夫妻,相濡以沫,別說過十年,就算過三十年、四十年,我對你的心也還是一樣。”

          聽了這些話王弗心中如沐春風,暖融融得好不舒坦,可不知為什么,嘴里還是輕輕嘆了口氣。

          莊子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今日青春,總有年華老去的時候;今日情濃,總有淡如水的一天。早在嫁進蘇家那一天王弗就知道蘇軾這樣的人物絕不是她一個人守得住的,佛祖說:“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這大概就是王弗的命運吧。

          ——不該想這些事呀。至少今天,不能想這些事。

          制科大考終于如期舉行了。三場考畢,蘇軾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考中了三等——也就是“超等拔擢”。蘇轍考中了四等。于是朝廷頒下詔命:蘇軾擢升正八品大理寺評事,連升三級;蘇轍擢升從八品秘書省校書郎,升了兩級。

          不久,兩兄弟又得到任命:蘇軾外放秦鳳路鳳翔府簽書節(jié)度判官廳公事;蘇轍外放永興軍路商州府軍事推官。

          簽書節(jié)度判官廳公事,通稱簽判。這是朝廷專設監(jiān)督地方官的職位,官階只是八品,手中并無實權,卻握著一支朱筆,凡知府以下官員發(fā)布公文告示、征斂兵糧捐稅,沒有簽判署名就不能生效,如果知府等官有違法之事,簽判也有權直接向朝廷奏報。至于商州推官一職,主管商州一府案件刑名,處理訴訟,事務繁雜,要求官員精通律法,頭腦清晰,勤奮干練,是個頗能鍛煉人的職位。

          也在這時,朝廷對蘇老泉的任命終于下發(fā),任命蘇洵為河北東路霸州府文安縣主簿,特命留京入執(zhí)太常寺編纂禮書。

          小縣主簿是個無趣的小差事,當初蘇軾、蘇轍盡力辭謝,不肯當這個主簿,想不到轉了一圈兒,主簿的頭銜又落在老父親頭上。

          蘇洵已經老了,這些年經歷喪妻之痛,離家之苦,受了不少挫折,身體大不如前,曾經的雄心傲骨消磨殆盡,沒有爭面子的精力了。雖然對“主簿”官職不太滿意,好歹還能留京編纂禮書,是個又清閑又體面的差事。加之蘇洵還要顧念歐陽修的提攜,無論如何不能再掃這位大人的面子,于是欣然赴任去了。

          也在這時,蘇軾的夫人王弗為蘇家生下了一位長孫。

          年初進京時蘇家混了個窮途末路,這才半年功夫,蘇家兄弟再登龍門,老父親也得了官職,現在媳婦又給蘇家添了個長孫,三代同堂,四喜臨頭,滿門皆福!蘇洵樂得不知如何是好,親自替孩子取名蘇邁,取個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吉祥意思。

          此時蘇軾、蘇轍二人制科考試所做的策論已經傳開了,尤其蘇軾制科考取第三等,乃是“超等”!大宋立國百年“超等拔擢”只有兩位——前一位是已經過世的副宰相吳育。成績如此驕人,簡直驚世駭俗。于是京城的讀書人重新記起了“蘇軾”這個名字,不但傳抄蘇軾考制科、考進士所做的諸篇策論文章,甚至有人把他為準備大考在懷遠驛練筆時寫就的幾十篇策論文章集結成冊,胡亂取了個名字叫《蘇子策對》,刻版印刷出來在書鋪擺賣。這一下蘇軾的文章成了時下考科舉的范本,應考學子不讀“蘇文”就是落伍。于是流傳出一句話來,叫做:“蘇文熟,吃羊肉;蘇文生,吃菜羹。”

          蘇軾的大名由此鵲起。

          至此蘇家父子三人都做了官,每月俸祿加起來有二十多貫,于是失去了家業(yè)的蘇老泉決定在汴京買一棟房子,做定居的打算。就和兩個兒子商量,湊了幾個月的俸祿,又借了些,在宜秋門外比較偏僻的地方買了一所舊宅院,定名為南園,全家人搬了進去。

          老子說:“天之道,損有余而益不足,人之道,損不足而益有余。”人生如同登山,不論多么強健的人,總要找一個平臺駐足歇息。有些人要強了一輩子,永遠不知道留步,只管攀登不止,最后累倒在地爬不起來,才知道早先的要強拼命太不值得,多數人卻是走走歇歇,不疾不徐,這些能順應天道的就叫做平常人,平常心。

          蘇老泉前面二十年攀山不止,碰得傷痕遍體,累得精疲力竭,到今天大徹大悟,終于在南園這個“平臺”上坐了下來,回頭再看,愛子已經成才,長孫已經出世,自己的文章名氣亦是斐然,官職不高,閑散安逸,俸祿不多,足敷頤養(yǎng),自尊自得,無掛無礙,活脫脫成了一位清靜散仙。

          這年蘇洵五十三歲了,從二十五歲閉門苦讀到今天,忽忽半生,終于修得心如止水,世事人情、爭長較短一下子全看淡了。每天清晨即起,到禮部編書,黃昏時回到住處,喝一杯新茶,逗逗小孫子,就換上粗布短衣蹲在院里侍弄花木。

          南園只有半畝大小,院里兩株柏樹甚為可觀,其余便是雜草亂樹,蘇老泉找來鐮鋤刈盡雜草,在堂前種了十幾棵箭竹,又用石塊砌了個小壇,從野地里挖回萱草、牽牛種在壇里,兩株柏樹之間扎了個葡萄架,架下一張?zhí)僮溃瑤装阎褚危瑪[上陶盉素碗,全家人頓時有了乘涼的去處。唯一不足就是院里缺水,老泉先生又找人挖了一口不大的池塘,堆了個半人高的假山,池旁種幾叢蘆葦,池里養(yǎng)一簇金鱗,景致立時不俗。得意之下,蘇洵又把從眉山帶來的一棵盆景擺在假山石隙之間。

          這棵盆景本是蘇洵的父親蘇序親手栽植,養(yǎng)到今天也有四十來年了。蘇家父子離開眉山的時候只帶出來這一棵盆景。至此,幾十年的嶙峋老樁終于在南園里找到了養(yǎng)憩休息之所,翠葉青苔生機盎然,趣味深長。

          也在此時,吏部發(fā)下公文:蘇軾以大理寺評事外放為“簽書鳳翔府節(jié)度判官廳公事”。奇怪的是蘇轍的外放任命卻沒有簽發(fā)。

          蘇轍哪能想到,他的任命已經被上憲官員壓下來了,傻等了兩個月仍無消息,在京師沒有熟人,無從打聽,只好糊里糊涂地一直等下去。

          接了公文以后,蘇軾即刻打點行裝,準備帶著夫人和剛一歲的幼子蘇邁離京到鳳翔府上任。臨行前擺了一桌酒,約幾個在汴京結交的朋友吃了頓飯,又在汴梁城里四處玩賞一番,幾個人且走且看,不經意間又走進了敕造興國寺。

          三年前蘇家父子借宿興國寺,三年后再來,熟人已逝,寺廟不肯收留他。眼下蘇軾考中制科“超等”,名動京城,興國寺的僧人也知道蘇學士的大名,見這位大才子到了,知客僧拉著袍袖不讓他走,方丈也迎出來親手煮茶相邀,弄得蘇軾幾個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與方丈一同吃了幾杯香茶。

          世態(tài)炎涼就是這樣,冷起來寒徹骨,熱起來暖如爐,立刻讓人忘了從前受的屈辱。所以“世態(tài)炎涼”四個字失意的人才記得個中酸楚,等他成功了,立時“好了傷疤忘了疼”。

          與興國寺住持閑談間,不覺聊起了已經圓寂的德香大和尚。此時的蘇軾還記著德香當年說過“苦中一點樂”的話,然而這平平常常的一句話蘇學士竟參不破,恭恭敬敬地問方丈:“當年德香大師對在下說過:‘無常是苦,然而苦中有一點樂,銜而游之便是活水。’這話在下一直參不透,方丈能否指點一二?”

          聽蘇軾動問,方丈先是一愣,半晌才說:“蘇學士和德香大和尚結交時尚未及第,布衣之身難免窮愁潦倒,然而學士天資聰明、才氣縱橫,這就是‘一點樂’吧?如今蘇學士已入仕途,天下人無不贊嘆羨慕,將來位極人臣亦可期也,這就是‘活水’了吧?”

          德香大和尚那些話絕非此意!方丈言不由衷,只是在哄蘇軾高興罷了。

          可惜蘇軾青年得志,扶搖直上,人生如此順遂,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無常苦”,更不懂何謂“一點樂”,至于“活水”。那是他十年后才會費心去“銜而尋之”的東西。因為一竅不通,所以把老方丈騙人的話全都信了,點頭笑道:“原來如此。”

          話說到這里,方丈理所當然地提出來:“老衲質樸無文,可平時也愛讀詩。今日蘇學士至此,老衲厚著臉皮求詩一首,不知學士肯潤墨否?”

          方丈話已至此,蘇軾無可推辭,想起四年前初到汴梁在興國寺棲身,一家人窮困潦倒,為得功名到處求人的戰(zhàn)栗惶恐;去年老父親下決心毀家舍業(yè)遷往京師,哪知求官不遂,在懷遠驛吃了幾個月的“三白飯”,把人家吃剩的橘皮拿來燉魚,又是怎樣的窮途末路。如今功名在身,官印在手,身邊朋友個個奉承他,回頭一看,真是一重天,一重地!心中感慨良多,就在方丈室的墻壁上題詩一首: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路長人困蹇驢嘶。

          蘇學士三十歲以前的詩作里,這一首是拔尖兒的。可蘇軾哪里知道,真正的“崎嶇路”他還沒走過,“路長人困”?來日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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