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萊娜·費蘭特:我嘗試通過寫作,體現(xiàn)女性不同之處的故事 | 您所在的位置:網(wǎng)站首頁 › 屬牛男和屬龍女的婚姻指數(shù)(shù) › 埃萊娜·費蘭特:我嘗試通過寫作,體現(xiàn)女性不同之處的故事 |
![]() 埃萊娜·費蘭特的小說全都發(fā)生在意大利那不勒斯。從2011年開始,費蘭特先后發(fā)行了《我的天才女友》《新名字的故事》《離開的,留下的》《失蹤的孩子》四本小說。2016年“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第四部英文版《The Story of the Lost Child》獲提名布克國際文學獎。同年入選《時代周刊》評選的“當今世界100個最具影響力的人物”榜單 。 本文整理自《巴黎評論:女性作家訪談》 有刪減 ![]() 《我的天才女友》劇照 桑德拉:當你開始寫一篇小說時,會發(fā)生什么事情?你的書是怎樣誕生的? 費蘭特:我沒法具體說明這些書是怎樣誕生的。我相信,沒人真正知道一本小說是怎樣成型的。小說寫完之后,作者總是會嘗試解釋事情是怎樣發(fā)生的,但每一種理由就我而言都是不夠的。按照我的經(jīng)歷,總是有一個“之前”,由一些記憶的碎片構(gòu)成,還有一個“之后”,也就是一部小說的產(chǎn)生。但我必須承認,“之前”和“之后”對于我來說,只是為了有序地回答你的問題。 桑德羅:你所說的記憶碎片指的是什么? 費蘭特:各種不同的材料,難以界定。你有沒有這種體驗?就是你腦子里有一些音符,一個調(diào)子,但你不知道它是什么,假如你哼唱出來的話,它可能會變成一首歌,和你想象的不一樣。或者說,當你回憶起某個街角時,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要給這些零碎的記憶加一個標簽的話,我會用我母親喜歡用的一個詞匯:碎片。我們頭腦里的這些碎片或齏粉,你很難記得它們來自哪里,但它們在你腦子里會形成一些聲音,有時候會讓你難過。 埃娃:這些碎片都可能變成小說嗎? 費蘭特:有時候可能,有時候不行。這些碎片可以一個個分辨出來:童年生活的地方、家庭成員、學校的伙伴,一些溫柔或氣憤的話,還有一些非常緊張的時刻。把這些東西整理出來,你就可以開始講述了。但總是有一些東西行不通,就好像這些碎片會各自為政,它們會形成一致或相反的力量:有的要清晰地出現(xiàn)在日光之下,有的試圖隱藏在最深處。 桑德羅:另一部小說《被遺棄的日子》是怎么產(chǎn)生的呢? 費蘭特:關(guān)于這部小說的誕生,我的記憶就更黯淡了。有很多年,我腦子里都有一個這樣的女人形象,她晚上關(guān)上自家的門,早上去打開門時,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無法打開門了。有時候會出現(xiàn)她生病的孩子或一條被毒死的狗。然后,所有這些細節(jié)都開始圍繞著一件發(fā)生在我身上的、讓人難以啟齒的經(jīng)驗:我也遭受了遺棄的屈辱。就好像在我腦子里盤旋了很多年的碎片,突然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個故事,但我沒法把它忠實地講述出來。我很擔心,這就和講述夢境時會發(fā)生的事情一樣。講述夢境時,你知道自己在改編。 埃娃:你會把你的夢境寫下來嗎? 費蘭特:很少的幾次,我好像記得做過的夢,我會記下來。我從小都有這個習慣。我建議大家都寫下自己的夢境,這是一個很好的練習,把夢境的體驗按照醒時的邏輯記敘下來,這是對寫作的考驗。一個夢境清楚地證明:你要把它完完整整還原出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要把一個行為、一種情感、一系列事件通過語言忠誠地揭示出來,并不“馴服”它們,這不像想象起來那么簡單。 桑德拉:你所說的“馴服真相”是什么意思呢? 費蘭特:就是進入一個表達的禁區(qū)。 推翻那些因為慵懶、息事寧人、方便和恐懼而講述的故事,打破那些讓我們自圓其說、大家都比較容易相信、接受的東西。 桑德羅:在我看來,這是一個需要深入談?wù)摰膯栴}。伍德還有其他一些評論家非常欣賞你在小說中展現(xiàn)出的真誠,他們甚至很贊賞那些粗暴的文字。真誠在文學中代表著什么? 費蘭特:就我所知,真誠是一種折磨,也是文學上深入挖掘的動力。作家一輩子都在努力,就是想找到一些合適的表達工具。通常,對于一個小說家來說,他們首先考慮的問題是:我可以講出什么樣的體驗?我能夠講什么呢?但實際上并非如此,一個作家要面對的最要緊的問題是:什么樣的語言、節(jié)奏和語感適合講述我所知道的故事。這些好像是一些形式上、風格上的問題,總的來說是次要的問題。但我很確信,沒有合適的詞匯,沒有一個漫長的訓練過程,學會組合詞匯,是無法產(chǎn)生一些活生生、真實的東西。就像我們現(xiàn)在經(jīng)常會說的:這是真正發(fā)生過的事情,是我的真實經(jīng)歷,這些名字都真實存在過,我描寫的這些場景都是事情真實發(fā)生的地方,但這還不夠。 不得體的寫作,可能會讓一段真實經(jīng)歷變得虛假。文學的真實,不是建立在個人經(jīng)歷、報刊或法律的真實基礎(chǔ)上。文學的真實不是傳記作家、記者、警察局的口供或是法院里陳述的那種真實,也不是虛構(gòu)小說里構(gòu)建的逼真故事。文學的真實,是用詞得當?shù)奈谋纠锷l(fā)出來的真實,會溶于語言之中。它直接和句子里散發(fā)的能量掛鉤。假如獲得了這種真實,那就會避免刻板、平庸,也會避免大眾文學里那些常用的技法。這樣你就可以重新激活,會按照自己的需求塑造任何東西。 桑德拉:怎么能夠獲得這種真實呢? 費蘭特:當然了,這種能力是漫長訓練的結(jié)果,也可以不斷優(yōu)化。但這種能量對于大部分人,只是簡單地發(fā)生了,展現(xiàn)出來了,你無法知道它到底怎么發(fā)生的,你也不知道會持續(xù)多長時間。你一想到這些能量可能會突然拋棄你,在寫作的過程中,把你扔在半路上,你就會很害怕。再加上對于寫作的人,假如他可以坦率地面對自己,他會承認,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經(jīng)完善了自己的寫作,讓他可以徹底全盤托出。我們說得更清楚一點吧,每個把自己的生活重心放在寫作上的人,都會面臨亨利·詹姆斯的《中年人》的那種狀態(tài),在他最成功時,他已經(jīng)快要死了,他希望還有機會再嘗試一次,看自己是不是能夠做得更好。或者他幾乎要脫口而出,說出普魯斯特筆下的貝戈特面對維米爾繪制的檸檬黃墻壁,發(fā)出的那句絕望感嘆:“我應該這樣寫!” 埃娃:你是什么時候第一次覺得自己達到了這種文學的真實? 費蘭特:很晚的時候,就是我在寫《煩人的愛》時,假如那種感覺沒有持續(xù)下來,我也不會出版那本書。 桑德羅:你認為一本小說到什么程度才可以被出版? 費蘭特:當這部小說講述一個故事,在我沒有覺察到的情況下,有很長時間我都回避這個故事,因為我覺得沒法把它講出來,或者講出來對我不利。《被遺棄的日子》是用很短時間寫出來的故事,我用了一個夏天構(gòu)思,然后寫了出來。或者更具體來說,前面兩章寫得很順,很快就寫出來了,后來突然間,我開始犯錯,我的調(diào)子變了,不再和諧,《被遺棄的日子》的最后一個部分就是這樣。我不知道怎么把奧爾加從危機中解救出來,我無法像講述她落入深淵那樣,達到一種真實的效果。 我還是同一個腦子,同樣的寫作,還是同樣的選詞、句式、標點符號,但我的語氣、調(diào)子變得很虛假。我熟悉這種感覺:就像我看到其他權(quán)威的男女作家的作品,我會失去自信,我腦子空空的,我沒有辦法做自己。有好幾個月,我感覺后面幾章我寫不出來,我覺得無法達到平常的水平。我?guī)е抟鈱ψ约赫f:“你喜歡迷失自己,而不是找到自己。”后來一切又重新啟動了。但現(xiàn)在我還是沒勇氣重讀那部小說,我擔心最后一部分寫得很做作、空洞,沒有真相。 埃娃:你對自己的要求很高,只希望出版那些質(zhì)量上乘、你盡最大努力寫的書,你覺得這是因為你是女作家嗎?說得更清楚一點:你出版的小說不多,因為你害怕沒有達到男性寫作的水準?或者說:作為女性,那就意味著應該付出更多努力,寫出一定水準的作品,讓男性寫作無法輕視。更普遍一點的問題是:你覺得男性寫作和女性寫作之間有什么根本的差別? 費蘭特:我通過我個人經(jīng)歷來回答你的問題。我從小開始——十二三歲——我就非常確信,一本好書必須有一個男性主人公,這讓我非常沮喪。這個階段持續(xù)了兩年多時間,在我十五歲時,我開始熱衷于看那些處于困境的勇敢少女的故事。但我還是繼續(xù)認為——可以說,這個想法更加明確——那些偉大的小說家都是男性,我要學會像他們那樣講故事。在那個年紀,我看了很多的書,明確來說,我模仿的都是那些男性作家。甚至我寫女孩子的故事時,我總是讓我的女主人公歷經(jīng)風霜,非常自由,很有毅力。我嘗試去模仿男人寫的偉大作品。 說得更具體一點,我不希望自己像那些女性作家,比如說,像拉法耶特夫人或者簡·奧斯丁、勃朗特姐妹那樣寫作——那時候,我對當代文學知之甚少——我想模仿的作家是笛福、菲爾丁、福樓拜、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雨果。我當時覺得,值得模仿的女性作家很少,她們相對比較弱,男性作家的作品非常多,更引人入勝。我不想把話題扯得太遠了,那個階段對于我來說很長,一直持續(xù)到二十歲,對我的影響很大。在我看來,男性小說傳統(tǒng)提供了豐富的、構(gòu)建性的東西,我覺得女性小說缺乏這一點。 埃娃:因此你覺得女性寫作根基比較弱嗎? 費蘭特:不是,完全不是。我說的是我青少年時期的想法。后來,我的觀點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因為歷史原因,女性的寫作傳統(tǒng)沒有男性寫作那么豐富多彩,但也留下了一些水準很高的作品,有的是非常有創(chuàng)造力的作品,比如說簡·奧斯丁的作品。 二十世紀,女性的處境發(fā)生了根本變化。女性主義思想和女性主義實踐釋放了很多能量,推動了更深入、更徹底的轉(zhuǎn)變,產(chǎn)生了很多深刻的變化。假如沒有這些女性的斗爭、女性主義文章,還有女性文學,我都無法認識自己,這些作品讓我變成了一個成熟女性。我寫小說的經(jīng)驗,無論是沒出版的還是那些已經(jīng)出版的,都是在二十歲之后成形的,我嘗試通過寫作,講出符合我的性別,體現(xiàn)女性不同之處的故事。但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在想,我們應該去打造女性自己的傳統(tǒng),我們永遠都不要放棄前輩留下的技藝。 作為女性,我們要建立一個強大、豐富和廣闊的文學世界,和男性作家的文學世界一樣豐富,甚至更加豐富。因此,我們要更好地武裝起來,我們必須深入挖掘我們的不同,要運用先進的工具去挖掘。尤其是,我們不能放棄自由。每一個女作家,就像在其他領(lǐng)域,目標不應該只是成為女作家中最好的,而應該成為所有作家中最好的,無論男女,都要盡可能發(fā)揮自己的文學才能。為了做到這一點,我們不能受到任何意識形態(tài)的束縛,要擺脫所有主流、正確路線和思想指導。一個寫作的女性,她唯一應該考慮的事情是把自己所了解的、體會的東西講述出來,無論美丑,無論有沒有矛盾,不用去遵照任何準則,甚至不用遵從同一個陣線的女性。寫作需要極大的野心,需要擺脫各種偏見,也需要一個有計劃的反抗。 埃娃:我們現(xiàn)在談?wù)劇澳遣焕账顾牟壳保蚶桶HR娜之間的關(guān)系不像是虛構(gòu)的,也不像用通常的方式講述的,就好像直接來自潛意識。 費蘭特:我們說,“那不勒斯四部曲”沒有像其他作品那樣,在“碎片”中,也就是說那些凌亂地混雜在一起的材料中找到一條路。我從開始就感覺到,所有一切都是新體驗,每樣東西都出現(xiàn)在該出現(xiàn)的位置上,這也許是源于我和《暗處的女兒》的關(guān)系。 在我寫這本書時,比如說,我已經(jīng)意識到尼娜這個形象的重要性。這是一個年輕的母親,和那個克莫拉橫行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很引人注目,正因為這一點,她才吸引到了勒達。我腦子里想到的最初情節(jié),當然是兩個丟失的布娃娃,以及后來失去的女兒。但現(xiàn)在,我覺得沒必要把我?guī)撞啃≌f之間的聯(lián)系列舉出來。我想說的是,對于我來說,這是一個全新體驗,我感覺那些材料自然有序,都來自其他小說。 就我所知,關(guān)于女性友誼的主題,也是和我在《晚郵報》上提到的,那個前幾年去世的女性朋友有關(guān):這是莉拉和埃萊娜故事的最初原型。后來,我有了自己的私人“庫房”——是一些幸好沒出版的小說——這些小說里,有很多難以控制的女孩和女人,她們的男人、環(huán)境想壓制她們,她們雖然精疲力竭,但依然很大膽,她們總是很容易迷失于自己腦子里的“碎片”中,集中體現(xiàn)在阿瑪利婭——《煩人的愛》的母親身上。現(xiàn)在想想,阿瑪利婭有很多地方都和莉拉很像,包括她的“界限消失”。 埃娃:無論是莉拉還是埃萊娜,這兩個人物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但都很容易引起讀者的共鳴,讓讀者感同身受,你怎么樣解釋這種情況?這和倆人之間的不同有關(guān)嗎?這兩個人物都千頭萬緒,有很多個層面,但總的來說,埃萊娜是一個比較接近現(xiàn)實的人物,而莉拉卻像是高于現(xiàn)實,就好像她是一種神秘的材料組成,挖掘得更深入,有時候有一些象征性的特征。 費蘭特:埃萊娜和莉拉之間的差別,很大程度地影響了敘事策略的選擇,但她們倆都經(jīng)歷了一個正在發(fā)生變化的時代,女性處境發(fā)生了變化,這是故事的核心。想一想,讀書和上學的作用,埃萊娜對自己要求很高,她很勤奮,每次都能夠找到自己需要的工具。她帶著一種有節(jié)制的自豪,講述自己成為知識分子的歷程,她積極地參與這個世界,強調(diào)莉拉已經(jīng)遠遠被拋在了身后。但她的講述時不時會中斷,因為莉拉表現(xiàn)得比她更活躍,尤其是更激烈,她徹底參與這個世界,可以說,莉拉更低級,更發(fā)自肺腑。莉拉最后會真的離場,把整個舞臺留給埃萊娜,莉拉成為自己最害怕的事情的犧牲品:界限消失,自我消失。 你稱之為差別的東西,那是這兩個人物的關(guān)系不斷游移產(chǎn)生的,也是埃萊娜故事的結(jié)構(gòu)。這種差別使女性讀者,應該也包含一部分男性讀者,會覺得自己既像莉拉,又像埃萊娜。假如兩個朋友的步子一致,那就像一個是另一個的翻版,她們是彼此的鏡子,她們會輪番用秘密的聲音講述,但事情并非如此。這個步子從開始就被打破了,引起差別的不僅僅是莉拉,也有埃萊娜。當莉拉的步子變得無法忍受時,讀者會緊緊抓住埃萊娜;但埃萊娜迷失時,讀者會對莉拉產(chǎn)生信任。 桑德拉:你提到了消失,這是你的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的主題。 費蘭特:當然了,或者說,這是我反復寫的一個主題,這和壓抑以及自我抑制有關(guān)。這是我非常了解的一種狀態(tài),我想,可能所有女人也都有過這種體驗。每次當你的身體里冒出來一種和主流女性相悖的東西時,你都會覺得,這會給你,還有其他人帶來困擾,你要盡快讓它消失。或者你天生就很倔強,就像阿瑪利婭或者莉拉一樣,假如你是一個無法平息的人,假如你拒絕低頭,這時候暴力就會介入。暴力有自己的語言,這意味深長,尤其是在意大利語中:我要打破你的臉,要讓人認不出你來!你看,這些表達都是對一個人的面貌和身份進行干預,抹去她的個性。要么你按照我說的做,要么我就會打得你屈服,讓你改變想法,甚至殺死你。 埃娃:但這些女性也會“自我消除”,阿瑪利婭可能自殺了,莉拉也失蹤了。為什么呢?這是一種屈服嗎? 費蘭特:有很多消失的理由。阿瑪利婭和莉拉的消失,可能是一種屈服。但我覺得也是她們毫不讓步的表現(xiàn)。我不是很確信。我寫作時,感覺很了解筆下的人物,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讀者會更加了解他們。你在寫作時,最神奇的事情是,你寫出的那些文字,在沒有你參與的情況下,會產(chǎn)生很多你沒想過的結(jié)果。你的聲音是你身體的一部分,它需要你的參與,你說話,與人對話,你自我修訂,進一步進行解釋。但你的寫作一旦固定在紙上,那就是獨立的了,它需要的是讀者,而不是你。你寫完了,我們說,你就可以走了。讀書的人,假如他愿意的話,可以思考你排列文字的方式。比如說,阿瑪利婭是經(jīng)過了黛莉亞的文字過濾產(chǎn)生的,讀者如果想要解開母親的謎團,應該先解開女兒的謎團。更加困難的是,把莉拉鑲嵌在埃萊娜的敘事之中:情節(jié),還有編織她們的友誼很費心思。是的,可能黛莉亞和阿瑪利婭之間的關(guān)系,是埃萊娜和莉拉之間關(guān)系的原型。 這種關(guān)系在你沒有覺察到的情況下,從一本書滑入另一本書,一本書的寫作滋養(yǎng)了另一本新書,賦予它力量。比如說,一個兒童時代的人物——一個痛苦的女人,是《被遺棄的日子》里的核心人物,在小說里被稱為“棄婦”,只有現(xiàn)在,我才察覺到,“那不勒斯四部曲”里的梅麗娜就是這個女人的化身。這種小說之間的連續(xù)性,總的來說,都是無意識產(chǎn)生的,都來自那些出版的書,還有沒出版的小說的寫作經(jīng)驗,這可能是我覺得“那不勒斯四部曲”故事簡單的原因。這套書和其他書不同,這個故事來自我頭腦中的很多片段,我很快在這些片段中做出了選擇,這讓我感覺一切都準備好了,知道該怎么做。 桑德拉:女性友誼作為文學新主題出現(xiàn),這是不是讓你的敘事很不尋常的原因?現(xiàn)在所有人都承認,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之前,沒有任何關(guān)于女性友誼的文學傳統(tǒng)。在之前的小說中,你講述的也是孤單女性的故事,她們沒有女性朋友可以依賴、傾訴。盡管勒達在海邊時——這也是你提到的——她很想和尼娜建立一種友好關(guān)系。但她是自己一個人出去度假的,處于一種絕對的孤獨,就好像她沒有女性朋友。 費蘭特:你說得對。黛莉亞、奧爾加和勒達都只能獨立面對自己的問題,她們沒有任何其他女性可以求助,可以獲得支持。只有勒達后來打破了一種孤立狀態(tài),想和另一個女人建立一種惺惺相惜的關(guān)系。但這時候,她做了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讓這份友誼沒有任何發(fā)展的可能。埃萊娜永遠都不是一個人,她的所有故事都是和她兒時的伙伴糾纏在一起的。 桑德拉:但仔細想想,莉拉小時候也做了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她童年的決定,對她一輩子都產(chǎn)生了影響。 費蘭特:這是真的。但在面對這個新主題之前,談?wù)撨@兩個女主人公,還有她們的友誼之前,我想強調(diào)的是,之前和后來的小說之間的一些共同特點。我之前寫的三本小說,還有“那不勒斯四部曲”,都是通過第一人稱講述的,但就像我剛才提到的,在任何小說里,我都沒有設(shè)定,講述者“我”是一個人的聲音。黛莉亞、奧爾加、勒達和埃萊娜都在寫作,她們之前在寫作,或者正在寫作。 關(guān)于這一點,我想堅持一下:這四個人物的故事,我構(gòu)思時并不是第一人稱,而是第三人稱,她們都通過文字留下了,或者正在留下她們經(jīng)歷的事情。在我們女人身上經(jīng)常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面對危機時,我們會試圖寫作,讓自己平靜下來。這種私人的寫作可以讓我們的痛苦得到控制,讓我們寫出信件、日記。我總是從這個出發(fā)點開始,那些女人寫出自己的故事,就是為了明白自己的處境。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中,這種前提變得很明顯,成為推進故事的主要動力。 桑德羅:你為什么要強調(diào)這一點? 費蘭特:我是想說明,我想到筆下的那些女性,她們會通過書面方式表達自己,這會讓我覺得,她們的寫作能揭示真相。伊塔洛·斯韋沃認為,在讀者之前,作者首先應該相信自己講述的故事。我自己呢,除了相信我所講述的故事,我也應該相信,奧爾加和勒達正在寫她們的經(jīng)歷,尤其是,她們寫出的真相會打動我。這四部小說中,講述者都有一個特點,就是她們都非常依賴寫作。黛莉亞、奧爾加、勒達和萊農(nóng)好像知道,她們要講述的故事的細枝末節(jié)。但故事越向前發(fā)展,在她們沒意識到的情況下,她們越會表現(xiàn)得很不肯定,很沉默,不可信。 這就是我這么多年來側(cè)重思考的地方:在語言、用詞、句子的結(jié)構(gòu)、語體的轉(zhuǎn)換中找到女性的我,展示出篤定的目光、真誠的思考和感受,同時保留了一些很不穩(wěn)定的思想、行動和情感。當然,我最在意的事情是,要避免任何虛偽,在任何情況下,我的講述者對自己都應該很真誠,她在平靜時應該和憤怒、嫉妒時一樣真實。 桑德拉:埃萊娜這個人物,是不是很明顯具有這些特征? 費蘭特:是的,不可能是別的情況。萊農(nóng)從開始幾頁就宣稱,她要阻止自己的朋友莉拉消失。如何阻止?通過寫作。她要寫一篇小說,詳細記載她所知道的一切,就好像要向莉拉說明,一個人是不可能自我消除的。剛開始,埃萊娜好像充滿了力量,好像真的很確信能抓住朋友,把莉拉帶回家。但實際上,小說越是向前,她越是無法抓住莉拉。 埃娃:為什么呢?萊農(nóng)發(fā)現(xiàn),即使是寫作,也無法讓她的朋友屈服嗎? 費蘭特:這里,我們需要談?wù)撘幌氯R農(nóng)寫作的特點。她想象,自己的寫作是莉拉的附庸。但關(guān)于莉拉的寫作,我們知之甚少,但我們非常了解萊農(nóng)是怎么運用莉拉的寫作的。“那不勒斯四部曲”里的文字是莉拉通過兩種方式,對萊農(nóng)長期影響產(chǎn)生的結(jié)果:首先是通過她寫的東西,萊農(nóng)通過某種方式讀到的文字;其次,就是萊農(nóng)在不同的情況下,認為莉拉非常擅長寫作,她自己總是嘗試模仿莉拉的文字,但總是很不滿意。無論如何,萊農(nóng)作為作家,總是會對自己產(chǎn)生懷疑。她的成功證明了她很出色,但她覺得還不夠,她無法通過文字抓住莉拉。 桑德拉:假如萊農(nóng)的寫作,實際上是你的寫作,你難道不是在展示你寫作的不足之處? 費蘭特:我不知道。當然,從《煩人的愛》開始,我就創(chuàng)造了一種讓人不滿意的寫作,萊農(nóng)的寫作不僅講述了這種挫敗和不滿,而且還推測,有一種更有力、更有效的寫作,這是莉拉一直都掌握并運用的,但埃萊娜沒法達到。我想說,整個機制是這樣的:萊農(nóng)是一個女作家;我們讀的文本是她寫的;萊農(nóng)的寫作能產(chǎn)生,就像她的其他經(jīng)驗,是因為她和莉拉之間的競爭;實際上,莉拉從開始就有自己的寫作,那是一種難以模仿或者無法抵達的寫作,這對萊農(nóng)一直都是一種刺激;我們閱讀的文本,當然保留著這種刺激的痕跡;總之,莉拉的寫作,已經(jīng)滲透到了埃萊娜的寫作之中,無論她有沒有參與。簡而言之,這當然是一種虛構(gòu),這是整部小說的眾多虛構(gòu)之一。在我的寫作中,所有一切都是虛構(gòu)的,這是最難覺察的,也很難一句話說清楚。 埃娃:當你講述莉拉的寫作很有力,難以模仿時,你是不是在暗示一種理想的寫作,是你期望達到的寫作? 費蘭特:也許是的,對于萊農(nóng),事情當然是這樣。有一件事情一直讓我印象深刻,就是作家在談?wù)撍麄兊膶懽鲿r,總是會繞圈子,他們會避開寫作本身,會講述一些會幫助他們工作的儀式。我也一樣,盡管我一直在反思寫作,我盡量處身于我寫的那些書之外,讓寫作獨立存在,我能說的總是很少。 濟慈說,詩歌并不在詩人身上,而在于寫詩的過程中,語言的轉(zhuǎn)化和具體的寫作。我已經(jīng)提到了,我感覺,一本小說真正行得通,就是你腦子里有“碎片”發(fā)出的持續(xù)、穩(wěn)定的聲音,這種聲音掩蓋了其他聲音,它們一直在逼迫你,想變成故事。你作為一個人,這時候你不存在,你只是這種聲音和寫作。因此你開始寫,即使你停筆時,你還是在繼續(xù)寫作,你在處理日常事務(wù)、睡覺時,你也在寫作。 寫作就是從聲音、情感、故事的“碎片”不停轉(zhuǎn)化成句子和話語,轉(zhuǎn)化成黛莉亞、奧爾加、勒達、萊農(nóng)的故事。這是一種選擇,也是一種需要,一陣激流,就像流動的水,加上學習的結(jié)果,對于技巧的掌握,這是一種能力,是對身體還有頭腦訓練的結(jié)果,有快樂,也有痛苦。最后,留在紙張上的是一個非物質(zhì)的組織,包含各種元素,其中包括寫作的我,寫作的萊農(nóng),還有她所講述的很多人和事兒,她和我講述的方法,還有我汲取靈感的文學傳統(tǒng),我從這種傳統(tǒng)中學到的東西。還有從群體智慧和創(chuàng)造力中學習的,我們出生和成長的環(huán)境用的語言,我們聽到別人講的故事,我們獲得的倫理觀,等等。 桑德拉:還有最后一個問題。莉拉的寫作在小說中有一個重要位置,從小都深刻影響了埃萊娜。莉拉的寫作有什么特點呢? 費蘭特:莉拉寫的很少的幾篇文字,這些文字是不是像埃萊娜說的那么有力,我們不會知道。我們所知道的是,這些文字最后成了埃萊娜學習的模板,也是她一輩子努力想達到的目標。關(guān)于這種理想寫作的特點,埃萊娜對我們有所流露,但那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沒有莉拉,埃萊娜就不會成為一個作家。每一個寫作的人,總是會從一個理想寫作出發(fā),獲取自己的文字,這個理想文本一直會出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無法抵達。這是腦子里的幽靈,無法捕捉。結(jié)果是,莉拉的寫作唯一留下的痕跡,就是埃萊娜的寫作。 (原載于《巴黎評論》第二百一十二期,二〇一五年春季號) 原標題:《埃萊娜·費蘭特:我嘗試通過寫作,體現(xiàn)女性不同之處的故事》 閱讀原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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